牛布衣独自搭江船过了南京来到芜湖寻在浮桥口一个小庵内作寓。这庵叫做甘露庵门面三间:中间供着一尊韦驮菩萨;左边一间锁着堆些柴草;右边一间做走路。进去一个人院落六殿三间殿后两间房一间是本庵一个老和尚自己住着一间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牛布衣日间出去寻访朋友晚间点了一盏灯吟哦些甚么诗词之类。老和尚见他孤踪时常煨了茶送在他房里陪着说话到一二更天。若遇清风明月的时节便同他在前面天井里谈说古今的事务甚是相得。
不想一日牛布衣病倒了请医生来一连吃了几十帖药总不见效。那日牛布衣请老和尚进房来坐在床沿上说道:“我离家一千余里客居在此多蒙老师父照顾不想而今得了这个拙病眼见得不济事了。家中并无儿女只有一个妻子年纪还不上四十岁;前日和我同来的一个朋友又进京会试去了;而今老师父就是至亲骨肉一般。我这床头箱内有六两银子我若死去即烦老师父替我买具棺木还有几件粗布衣服拿去变卖了请几众师父替我念一卷经度我升天。棺柩便寻那里一块空地把我寄放着材头上写‘大明布衣午先生之柩’不要把我烧化了倘得遇着个故乡亲戚把我的丧带回去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老师父的!”老和尚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纷纷的落了下来说道:“居士你但放心说凶得吉你若果有些山高水低这事都在我老僧身上。”牛布衣又挣起来朝着床里面席子下拿出两本书来递与老和尚道:“这两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诗虽没有甚么好却是一生相与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湮没了也交与老师父。有幸遇着个后来的才人替我流传了我死也瞑目!”老和尚双手接了见他一丝两气甚不过意连忙到自己房里煎了些龙眼莲子汤拿到床前扶起来与他吃已是不能吃了勉强呷了两口汤仍旧面朝床里睡下。挨到晚上痰响了一阵喘息一回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老和尚大哭了一场。
此时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天气尚热。老和尚忙取银子去买了一具棺木来拿衣服替他换上央了几个庵邻七手八脚在房里入殓百忙里老和尚还走到自己房里披了袈裟拿了手击子到他柩前来念“往生咒”。装殓停当老和尚想:“那里去寻空地?不如就把这间堆柴的屋腾出来与他停柩。”和邻居说了。脱去袈裟同邻居把柴搬到大天井里堆着将这屋安放了灵枢。取一张桌子供奉香炉、烛台、魂旛;俱各停当。老和尚伏着灵桌又哭了一场。将众人安在大天井里坐着烹起几壶茶来吃着。老和尚煮了一顿粥打了一二十斤酒买些面筋、豆腐干、青菜之类到庵央及一个邻居烧锅。老和尚自己安排停当先捧到午布衣柩前奠了酒拜了几拜便拿到后边与众人打散。老和尚道:“午先生是个异乡人今日回在这里一些甚么也没有贫僧一个人支持不来。阿弥陀佛却是起动众位施主来忙了恁一天。出家人又不能备个甚么肴撰只得一杯水酒和些素菜与列位坐坐。列位只当是做好事罢了休嫌怠慢。”众人道:“我们都是烟火邻居遇着这样大事理该效劳。却又还破费老师父不当人子。我们众人心里都不安老师父怎的反说这话?”
当下众人把那酒菜和粥都吃完了各自散讫。过了几日老和尚果然请了吉祥寺八众僧人来替牛布衣拜了一天的“梁皇忏”。自此之后老和尚每日早晚课诵开门关门一定到午布衣柩前添些香洒几点眼泪。
那日定更时分老和尚晚课已毕正要关门只见一个十六八岁的小厮右手拿着一木经卷左手拿着一本书进门来坐在韦驮脚下映着琉璃灯便念。老和尚不好问他由他念到二更多天去了。老和尚关门睡下。次日这时候他又来念。一连念了四五日。老和尚忍不住了见他进了门上前问道:“小檀越你是谁家子弟?因甚每晚到贫僧这庵里来读书这是甚么缘故?”那小厮作了一个揖叫声“老师父”又手不离方寸说出姓名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立心做名士有志者事竟成;无意整家园创业者成难守。毕竟这个厮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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