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帅集合此间兵马,明日伪作渡海,其实南下,自晋北登陆,然后出恒山,沿着旧领四郡南下,沿途动员旧部,并让前魏齐王召回牛河……这样的话,只要扑到邺城城下,则大势可定!
“更何况,人尽皆知,战帅年轻时曾遇真龙,与你批下命格,说你遇龙而颓,遇猪而废,遇客而富,遇山而兴,遇潮而止……这苦海虽窄,依然是潮!便该在这里停步!而红山便是山,回身南下,反而将会大兴!
“这难道不是说战帅天意所归吗?”
李定一声长叹,跌坐在座中,便要言语一番。
孰料,此时坐在末尾的窦小娘终于不能忍耐,当即拍案而起:“龙头!姓王的鼓动你造反,为何不立即杀了?!”
苏靖方心里咯噔一下,便晓得自己师父玩砸了,果然,随着窦小娘起身,呼啦啦站起来二三十人,客将末尾的侯君束更是趁机扶剑而出,大声宣告:
“窦龙头,若是李龙头念及旧情犹疑不定,请你下令!我必斩了此人!”
这音量,彷佛他是什么苗红根正的黜龙帮头领一般。
此言既出,又有十几人起身,起身的十几人中则有七八人一起拔剑……算起来,此间已经站起来三分之二的人了。
李定眼见如此,只觉得嗓子里发痒,赶紧摆手:“都坐下!不要喧哗!”
窦立德回过神来,也赶紧无语呵斥:“都且听李龙头说话嘛!真能造反?!”
李定也晓得不好,只能在自己座中扶着王臣愕明显发抖的肩膀,然后去看上下所有人,不由一声叹息:“你们呀,既是小瞧了我,也是小瞧了张首席!我李四如何会反了张三?!”
得到这话,才有几人坐下。
“你们不晓得我跟张首席的交情。”李定继续缓缓言道,将腹内准备好的言语摆出。“当年在东都,我们贫贱相交,常常谈论天下大势,动辄通宵达旦,张首席擅长政治,我擅长军事,常常自诩能重塑天下,结果呢,等到雁门之围前,他老早就猜到都蓝会来围攻,我却笃定都蓝不会来!
“最后都蓝果然围了城,他却没有笑话我,因为他知道,军事都是政治推动的,而我虽然擅长军事,却因为连续多年蹉跎为下吏,执着于前途,反而对政治已经失去了洞察。”
话到这里,更多的人也都讪讪坐了下来,更有几人直接醒悟过来,而早就醒悟的几位此时则是真被李定言语给吸引住了。
“后来,暴魏三征,天下大乱,他浮马沽水,入东境而立黜龙帮,我恰好为都水使者,在蒲台掌管军需和民夫,也趁机建立了一支兵马,占据了两县之地。这个时候他来找我,希望我能入黜龙帮做个龙头,然后和他一起清扫东境、河北,以成大事。我却觉得,这些人都是乌合之众,难以成事,便将蒲台军程名起那些人交予他,自己孤身回了东都。
“现在大家都知道,黜龙帮已经天下三分有其一,是我有眼无珠。但他却从未因此嘲讽我,反而屡屡来信,要我去与他汇合。因为他知道,我出身关陇名族,亲眷友人、家族影响都在关西,凡人就是难脱离出身的窠臼,属于人之常理。
“再后来,我得到机会,出任武安太守,而他也很快到了河北,依旧是屡次好言相劝,让我与他合流,我却还是不应,甚至加入当时的朝廷联军讨伐他。结果呢,到底是天下板荡,各方归位,黜龙帮得了河北立为根基,我也降服于他了。
“而且大家都晓得,他还是没有与我作态,反而屡屡推崇我,任用我。这是因为他知道,我这个人少年负志,中年蹉跎日久,便存了逆反之心,乃至于逆天逆人,就是觉得这天下非我莫当,连至尊的神像都要打几鞭,自然也存了与他较劲的心思……不过这个坎,终究不能服从于他。
“当然,他一再优容于我,总是因为他知道,也愿意相信我李定是一柄足以替他割取天下的快刀,所以至此。
“诸位,诸位,以此而论,不敢说生死契阔,情同骨肉,可所谓生我者父母,知我信我者张行,总是说得通吧?”
言至于此,已经满堂无声,大家也多猜到今日是怎么一回事了。
“起来起来,老王,你委实不必忧虑局势,也不必担心自己。”而李定终于趁机扶起了王臣愕。“你说相互生疑,不错,换了任意一人到了这个关系,必然生疑!可独我与张三不会如此,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是首席,我是战帅,所以我才可以肆意任用、赏赐,他才可以从容谋伺东都,不计其他。
“至于局势……如今正是他替我清廓了政治,摆脱了出身,保障了后方,又将兵马汇集与我,中间多少辛苦与考验,才到了现在这个局面……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支持我到底,而我无论如何也要趁机伸展生平志向,将自己这刀刺出去的!
“还有什么山海之言!说句不好听的,如今便是呼云君亲身在此,我也能一刀两断,遑论什么潮水了。”
说着,李定甚至摆出佩刀,隔空点了一下前方的苦海。
到此时,王臣愕早已经趁机起身,堂中则鸦雀无声……照理说,上上下下八成都晓得这是李龙头安抚人心的把戏了,本该喧嚷一番,凑个热闹,然而,从一旁窦立德开始往下,满堂之人却多还是有些惊愕之态。
别人不晓得,只说窦立德,一开始是愕然于对方之拙劣,现在不免愕然于对方之大巧不工——这张三李四的交情总是真的!自己确实没法比,便是跟着对方渡了海,这巫地的人事权也怕是抢不到的!
过了片刻,第一个打破沉默的赫然是侯君束,其人持剑下拜,就在堂中高声来对:“战帅,要我说,我等正是你的填海之山!君束之前无知,惭愧万分,请为先锋,先渡苦海!”
气氛立即恢复了正常。
这才对味嘛!
你李龙头跟张首席的友谊未免有些纯洁和抒情的过了头。
十一月廿七日一早,河南之地竟然起了风雪。
雪花乱舞于四面,地面冻得梆梆硬,夹杂着不大不小的北风,一夜之间便到了一年最冷时节。
历山这里也是如此,张行昨日渡河后与柴孝和分开,径直来此……他不是专门来这里的,原本他只是想从这里取道,顺便做下祭祀,然后就要去济阴那边去见单通海、王焯、伍惊风等南线将领,迅速确定攻击计划……可能还要安抚和说服这些头领,毕竟下雪了,这种情况下发动大规模攻势,肯定会有非战斗减员,而一些头领对此类事情是素来有抵触的。
然而,等到简单的祭奠仪式于山下完成后,这位首席不知道是注意到了什么,竟临时改了主意,然后便在本地官员与踏白骑的护送下登上了山顶。
来到此间,赫然立着一座破败的小观。
“按照首席的要求,我们没有碰这座观。”本地县令虽然出身踏白骑,但面对如今的张行时还是有些紧张。“这些都是它自败。”
张行点了点头,而前面尉迟融伸手一推,这座无名小观那已经半垮塌的木板门便整个塌掉。
众人随即走了进去,此地积雪甚多,却遮掩不住道观的破败,到处都是自然倒塌的痕迹,入得中堂,就连里面分山君的宫装女子形象雕塑与真龙形象的木刻也都朽败。
这让张行不禁一声叹气。
旁边那位县令立即上前询问:“首席,需要稍微整修一下吗?这观极小,每季我们都有人手来整修墓地,顺手的事情,绝不会劳动太多。”
“不必。”张行摆手道。“分山君本君我们都打过,何况是一座观?再说了,这观已经没有真气汇集了。”
县令立即颔首。
尉迟融在侧,颇为诧异:“按照首席的意思,之前这观有真气,真是真龙居所?可现在为何又没了?难道是这真龙怕了我们黜龙帮,竟不敢来了?”
张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穿过小观,来到挨着山壁的后院,此地只有一处石桌石椅尚存,也被枯藤和新雪遮蔽,而从这里望去,哪怕是没有修为的人也能看到一处堪称奇观的景象——对面和此间下方的山麓上,数不清的墓碑层层叠叠,虽然雪中看不清墓碑本身,但因为墓碑的遮掩,碑后并没有积雪,反而使得墓地醒目。
远远望去,彷佛什么鳞甲一般长在山上。
而若真是什么鳞甲的话,那鳞甲之下的巨物怕是已经不逊于分山君本身……而且完全可以想见,随着战争的继续,在数年间,这里的墓碑数量还会继续增长,这种情况下,什么真龙怕是都要退避的。
只不过,靠着死人数量压倒一条活生生的真龙,固然悲壮,也难免让人哀伤,随行之人,全都沉默,不再多问。
“这便是三哥急切发兵的缘故吗?”半晌,还是最亲近的秦宝打破了有些过头的气氛。
“这就是人心思定的缘故。”裹着披风的张行缓缓摇头。“打仗这事谁都经不住……咱们如此,关西人也如此,江南人如此,巫族人跟东夷人还是如此!神仙真龙都撑不住!没必要求全责备了,天下统一已经是足够好的答案了。”
秦宝似乎听出了对方一点额外的意思,但当此情境,也没有多做表示,只是点了点头。
“走吧,不必等雪停了,现在就出发!”张行回头吩咐。“给刘黑榥他们下令,让他们先行!”
众人不敢怠慢,各自收敛心神,匆匆下山去了。
早一日渡河的刘黑榥部与张公慎部四千骑到底是大部队,反而落在了张行身后,此时正驻扎在了济北郡与东平郡交界地的寿张县境内,而因为起了风雪,两营骑兵都在查看和照顾自家战马,倒也真没起什么多余的心思——过年、赏赐、军功、家人,全都被暂时淹没在风雪中。
非只是下面军士,就连刘黑榥、张公慎这两位堪称要害的主将也都没有太多心思。
只不过,暂时淹没他们俩的并不是什么风雪,而是即将开始的淮西-南阳战役中自己这两营骑兵的战术定位——之前的河内战场过于逼仄,双方又都是立鼎的强军,打的有来有回,委实难让骑兵发挥优势,白捱了一个多月的苦战,所以此番南下,自然会想着地形开阔,河道封冻,可以放肆一些。
最好立下一些奇功,不使得几营骑兵上上下下都被人笑话。
所以,他们一直在等待即将召开的军议,或者是更直接的军令。
“军令!”细密的雪中,数骑径直闯入中军。
刘黑榥不慌不忙,披着大氅、挂着鲸骨牌大步走了出来,只见这伙子骑兵里,外围数骑,一半悬铃,自然是巡骑,一半配着雕花马甲,是刘黑榥本部,中间围着一人,却不是寻常参军、文书,乃是一名眼熟的踏白骑,便当即兴奋起来:“首席有何军令?”
那踏白骑见到刘黑榥开口,方才翻身下马,将一封手书送到。
刘黑榥打开看了一看,先是一愣,再是大喜,只是强行按住:“只是如此,首席可有其他交代?”
“首席说了,若是可能,尽量不要惊动梁郡,而到了淮阳之后声势务必壮大……”踏白骑立即叮嘱。“但首席也说,这些只是最好如此,一切还是以奔袭淮阳为上,越快越好,这是唯一军令。”
刘黑榥连连颔首,再不迟疑,不顾漫天飞雪,大声呼喊,要包括张公慎营在内,全军准备,即刻成行。
而其人下达完军令,眼见那踏白骑要走,方才想起什么,终于认真来问:“首席现在何处,还在历山吗?”
“回禀大头领,委实不晓得,非要猜测,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济阴。”那踏白骑在马上稍作回转,便打马而去了。“我从历山下来时,踏白骑已经往济阴方向去了。”
刘黑榥更加操切,直接对属下催促起来。
张行当然不在历山,也不在济阴。
而且这一日,从历山,或者说从他身侧下达的军令不止是一封,整个河南,从单通海的济阴行台到王焯的內侍军,从已经在淮西前线的伍惊风部到登州、徐州各部,全都有针对性的军令。
内容参差不齐,但合在一起,无外乎是先锋先动,同时在后方发动接应式攻击并汇集兵力,尽可能快的、突然的对整个淮西地区进行打击。
没错,刚刚渡河,漫天飞雪,黜龙军便直接发动了攻击。
廿八日一早,风雪稍驻,张行和随行踏白骑更是抵达梁郡。
具体来说,是梁郡郡城宁陵城外。
这里是黜龙军的统治范围之外——梁郡太守曹汪、淮阳郡太守赵佗,早年大魏崩坏时就是墙头草,名义上都跟黜龙帮对立过,也都暗地里接过头,但之前司马正北归,双方在谯郡做过一场,就此分野,淮阳郡全郡归了东都,梁郡除了东四县也归属东都。
当然,谁都知道,这两家是半独立势力,是双方的缓冲。
只是来到这日早晨,忽然有人告诉还沉浸在河内战事的曹汪曹太守,张行来了。
“谁?”还没从火炕上起床的曹汪有些发懵。“谁要见我?”
“不是见,是召见。”同样衣冠不整的郡丞焦急来言。“是咱们张首席来咱们梁郡视察,所以要召见头领曹汪!要你赶紧出城去迎接!”
曹汪到底是七八年的军阀,算上之前在本郡的太守经历,他足足在这河南四战之地的谯郡把持快十年,脑子还是有的,几乎是片刻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即从火炕上跳下来,匆匆穿衣。
见他这个样子,上下都松了口气。
而等到曹汪走出衙署,翻身上马,沿着城内大街走了半截街,眼见着不知道谁已经把踏白骑放出来了,红底“黜”字旗下,算是见过几次的张行张首席骑着黄骠马正往自己这里来,不由更加惴惴,干脆下马侍立。
只是甫一下马,一阵风卷着地上积雪一吹,当面而来,这位大魏宗室出身的资历军阀忽然又清醒了三分,然后忍不住压低声音,恳切来问身侧郡丞:“我当年入黜龙帮的时候,难道不是大头领吗?”
正所谓:
涣水河畔几曾见,兔园馆内当面谈。
正是河南好风景,风霜时节又逢君。
PS:大家端午快乐,人人发大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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