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会议后,延建主动带路,引领季觉视察他坚守多年的生产部门,一路上马屁与夸赞不绝于耳,还拐弯抹角地打探季觉的情况与底细,试图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直至季觉无奈叹息:“延部长,别这样,大家都是难兄难弟,万一事情搞砸,可得一起背锅。”
延建一愣,随即摆手,愈发热情:“季先生哪里话,咱们汽车厂,缺的就是您以及您带来的先进管理与工作经验啊。”
“不好意思,我从未管理过,这是头一遭进汽车厂。” 季觉如实相告,“我背后没有汽车厂投资,也无财团支持,这厂长之位也是赶鸭子上架,还是代理的。”
延建的笑容僵住,轻咳一声:“那之前……”
“没弄过,没见过,也没经验。” 季觉干脆利落地说,“硬要说的话,在修车店打过工算吗?您那车我常修,稳定性比原版好,就是发动机爱漏油。”
延建表情抽搐,仍怀着一丝希望:“那您……”
“父母早逝,贷款上学。” 季觉彻底掐灭他最后一丝幻想,“我大学尚未毕业,研究生在读。手眼通天与我无关,家资亿万只是黄粱美梦。喏,不信的话,这是我学生证。”
延建呆住:“那你怎么……”
“我老师安排的,实习。” 季觉直白回应,抬手指向开启的厂房里那台满是灰尘的巨型压床,“能否麻烦介绍下那是做什么的?这型号我没见过,多少吨的?”
沉默,漫长的沉默。延建呆呆地望着他,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不知是侥幸还是希望的破灭。只见他脸色渐渐涨红,表情阵阵抽搐,似是怒不可遏,却又不知该向谁发火,最终,口中吐出的唯有一片死寂,以及一声无奈的麻木叹息。
“跟我来吧。” 他低下头,有气无力地走在前面,原本挺直的脊梁,渐渐弯曲。
先是物料仓储,接着是生产车间,而后是空空荡荡的成品仓库。孤零零的一卷布满灰尘的锈蚀钢卷、十几捆杂乱无章的线缆、七八箱螺丝、两条硬化的轮胎,这便是让耗子见了都要落泪的原料储备。
满是尘埃、寂静无声的压床,早已停滞的传输带,拆开后无法复原的设备、无法启动的吊架与装配设施,任何一个具备现代工业常识的人见了,都会忍不住落泪。仿佛是在殡仪馆参观车祸后被家属要求拼凑起来的遗体,每个部件看似都在,却又好似缺了点什么,处处透着不对劲,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已近乎 “死亡”。
依稀能看出,当年的创建者颇具野心与理想,所有流程也曾完备。从汽车底盘的生产组装、车架与副车架的加工,到车体冲压、焊装、喷漆、电泳、总装…… 无一不让人感受到这具 “尸体” 生前的辉煌。而且,诸多关键设备尚存,虽有损坏报废的,但修一修还能运转,至少没让季觉面对一片荒地,空手起家…… 能使,能用,能启动,尽管早已落伍不值钱,但存在着,就如同被遗弃在此的延建,无人问津。
延建还算靠谱,尽职尽责。即便希望破灭,也未自暴自弃。毕竟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真要疯要麻早便如此了,不过是又一次希望的消逝罢了。从建厂至今,他在此坚守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海岸厂的凄惨现状,想要一夜翻身简直是天方夜谭。这些年,若不是他偶尔维护,恐怕最后这批设备机器早就报废或被倒卖,不剩丝毫。
放弃希望,接受现实。权当为新来的 “入坑者” 做回导游。一路上,季觉在他眼前东瞧西看,时不时爬上爬下,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偶尔还会就参数与细节插上几句,若不是看了季觉的学生证,延建几乎以为是同行在捉弄自己。可他那似懂非懂的模样,又全然不似伪装,是真的未曾见过。只是,他笑起来的模样,竟和当初的自己有几分相似,在触摸机器、谈及细节时,眼中闪烁着光芒。
延建无声轻叹,收回视线,不再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