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离裹儿似有心事,对诸事心不在焉。
圣人崇佛的缘故,长乐公主府上也处处都要禅味与佛意。
这尊石佛向前伸掌,做出拈花指法。
拙古园中,种满了金秋的银杏。
此刻,秋风掠过园林,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轻轻落在了卢舍那石佛的掌心。
离裹儿看见佛像低眉垂目,斑驳陈旧的石身,透出千年未变的慈悲微笑。
瞧着石像僧衣雕刻的活灵活现的衣褶,离裹儿突然想起某人在浔阳造像闲暇时与她聊过的天,他倒是行家,记得好像提过这种造像手法,此石像应该出自北魏工匠之手,是一尊老物件了。
出神之际,离裹儿听到宴会上有些杂乱声音,回过神看去。
是有宾客吵起来了。
好像是争论一篇诗歌。
今夜本就是中秋晚宴,离裹儿不用猜都知道有不少才子文人要争相斗艳,虽然无聊,但宫里更无聊,所以离裹儿也来参加下,当作散散心了。
俗话说,文无第一,这种文人之间的争吵,离裹儿倒也习惯。
以前在浔阳主持菊华诗社时,就有心得,有时候对付这些文人,或者说拿捏他们,就得以“名”为诱,让他们暗中争斗,这时候再施加恩惠,方能收买人心。
离裹儿摇摇头,本要伸手夹菜,却突然听到一道熟悉名字,动作微微顿住,眸光投向宴会中央。
此刻宴会上,见到争吵的长乐公主,也觉得有些头疼。
她叹息扶额,看了看正在隔着帘帐拌嘴的几位男女宾客。
起因是到了宴会末尾,需要评选一篇最佳的秋韵诗词,有一位女宾兴致勃勃分享了一篇最近在洛阳仕女圈子和舞楼歌坊火热传唱的新诗。
此诗的作者也是她耳中的熟人,修文馆学士、
江州司马、代理刺史欧阳良翰。
本来宴会刚开始的时候,就有女宾取出这首新诗赞不绝口,那时候宴会众人都只是附和,也没什么唱反调的,因为此诗确实写得又奇又耳目一新。
然而宴会进行到现在,有不少男宾才子献出了诗词,到了该评选的时候,大伙自然重视起来,刚刚那位十分推崇良翰诗的小仕女,依旧强推此新诗为今夜宴会上的中秋词第一。
于是便引起了一些男宾才子不满,毕竟人家欧阳良翰都不在洛阳,而且这首新诗虽然和秋韵沾边,但是和中秋词可不沾边,写得好归好,但被女宾们如此推崇,一些男宾自然看不下去。
另外,长乐公主隐隐心知肚明,这些男宾敢反对还有一个原因———似是认为她与欧阳良翰还有未化解的私仇,算是在揣测她心思了。
看着有些争论的众人,长乐公主脸色无奈。
各执一词的男女双方皆转头找她做主。
长乐公主欲语,突然转头,被不远处帘帐后方的某道身影吸引了目光。
宴会众人循着她视线看去。
发现有一位梅花妆小女郎从屏风帘帐后方的女宾区走了出来。
是那位全程未发声的小公主。
只见她经过了争执双方身旁,来到正中央的桌案前,低头似是看了看桌上的那首良翰新诗,有些安静。
原本不满的几位士子才人也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离裹儿目光落在纸上,缓缓浏览:
“??予出官三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并序》??”
虽然不是近日以来第一次读这篇《琵琶行》,虽然已倒背如流,但离裹儿此刻依旧完完整整的又看了一遍。
特别是它的并序,好像比正文更吸引她,读正文反倒没有这并序有感触。
离裹儿深知,正文或许有修饰夸张的成分,但并序却是笔者有感而发真情实意的流露。
也不知为何,她就是一股奇怪的同感,像是那一夜她也和琵琶女、叶薇睐、胡夫一行人一样,站在那个泪湿青衫的醉熏青年身边一样。
常读常新。
离裹儿看有些出神,用周围瞩目她的宾客们微不可察的细音呢喃:
“……好一首琵琶行……还说不善文华……还有……明明你总赢,却总是这般怅然忧愁……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在思虑些什么……又深藏了多少东西……”
众人看见,这位小公主突然转头,朝欲言又止、推崇此诗的小女宾道:
“你说的没错,此篇确实是今秋诗词第一,可传世亦。”
此语落下,全场寂静。
原本反对的几位好胜才子顿时讷讷不语。
片刻后。
“善!”
长乐公主率先起身鼓掌,全场众人纷纷跟随起身,赞许起来,褒奖之词不绝于耳,帘帐后那几位推崇的仕女小娘们也小脸涨红。
这篇从浔阳江头传到洛阳朝野的《琵琶行》,在分量极重的姑侄二女站台下,全场一边倒的歌颂传抄起来。
而长乐公主府上的中秋宴会,又是洛阳这个风花雪月的名利场上格调最高、受瞩目程度排在前三的重要宴会,算是某种风向标,从中脱颖而出的诗词,第二日必会传遍两京士林,若才华过硬,也会发酵到名扬天下……
就在决出“魁诗”、晚宴人声鼎沸之际,有才子文人若有若无的望向离裹儿,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走人,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方。
或许是被某首诗词感染,宴会收尾时,离裹儿没有多留,在闹声中提前走人了。
长乐公主余光瞧见,招手喊来下人,询问了几句,眼神闪了闪。
她站起身,让友人代替主持,起身离开了拙古园,追上了某个梅花妆小女郎。
“姑姑这是作何?”
离裹儿回首看见长乐公主身后正跟着几个随从。
他们搬着一尊重物,用红布遮盖,跟在她们身后。
长乐公主笑说:
“裹儿喜欢,这尊佛像就送裹儿了。”
离裹儿推脱了一番,有些无奈,只好收下。
很快,来到府门前,姑侄二人分别。
离裹儿回到马车,掀开车帘,朝长乐公主有些亲昵不舍的挥手。
长乐公主微笑目送车辕驶向皇城。
待车辕驶远,离裹儿放下车帘,小脸蛋顿时平静下来。
车内,新换宫装的彩绶好奇看着被搬上来的重物,却听到自家小姐突然问:
“浔阳来人安顿好了?”
彩绶反应过来,小鸡啄米般点头:
“嗯嗯。”
她垂眸:
“回宫后,带她去暖阁见我,先别带去寝宫,别让谢姐姐看到。”
彩绶乖巧点头:
“是,小姐。”
没多问也没有多想。
离裹儿安静少顷,又摸了摸袖中某物,缓缓掏出。
她凑着彩绶手中灯盏的火焰,低眉看了一眼。
是一根普通的木簪子。
他的木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