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的第一次面圣,又匆忙的结束了。
待纱幔后的帝王隐没在深宫之中,只余下御榻周围的金色薄纱轻轻晃动。
来自至高皇权的威压逐渐远去,五百五十盏炉火逐一燃起,冰流也不再疯狂。
陈迹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有心情打量这座耗费巨訾修建的宫殿。
头顶梁枋上以旋子彩画手法勾勒鹤鹿同春的纹样,东侧设有黑漆贴金神龛,供鎏金三清铜像,前置青花云鹤纹香炉,香炉里青烟氤氲。
青烟萦绕中,吴秀收起写好的圣旨,转头递给身旁小太监: “遣三十名解烦卫前往固原宣旨,不得有误。”
小太监低声道: “是。”
吴秀又看向所有人,客客气气道: “圣驾还宫,各位阁老请回吧。来人掌灯,送阁老们出宫。”
两列小太监提着宫灯,在门外分为两列。
陈阁老陈鹿池经过陈迹身边时,只扫了一眼,并未多言。反倒是齐阁老起身经过陈迹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上下打量陈迹后: “倒是一表人才。”
陈迹微微一怔,却不知对方此言何意。
仁寿宫中,李玄为难的看向陈迹: “你……”
他与齐斟酌还要说些什么,齐阁老却在门前冷声道: “宫禁之中,莫要胡言乱语。”
两人听闻此言,只得留下一句“明日羽林军都督府再叙”,低头匆匆离去。
转眼间,原本还热闹的仁寿宫空空如也,小太监们举着铜杆,正将烛火一一熄灭。
张拙拍了拍陈迹肩膀: “走吧。”
陈迹出仁寿宫,却见太子还候在宫门之外,面上看不出喜怒。
他正要与太子道别,却被张拙硬生生拉走,岔开了话题: “走,我还有话与你说。”
陈迹走出几步回头,只见太子像是泥塑似的,站在仁寿宫门外一动不动。
仁寿宫里的烛火一盏盏熄灭,直到黑暗吞没一切,连太子的背影也暗淡下来。
……
……
出宫的路上,小太监们识趣的提着宫灯离远了些。
张拙抚了抚身上的红衣官袍,走在红墙灰瓦之下: “陈迹,你可知这些小太监为何自觉远离?”
陈迹与其并肩而行: “不知。”
张拙轻描淡写道: “这都是拿命换来的教训,若无身份,知道越多,死得越快。不止如此,宫中太监们还总结出了一套生存经验,譬如,若没做到提督太监,每日说话最好不超过十句;譬如听用时最好退到屏风后面;譬如传递密讯要在三更时,俗称‘三更耳报’;譬如小事靠提督,中事靠嫔妃,大事靠皇权;譬如‘宁作恶犬,不做孤狼’。”
张拙感慨道: “哪里生活都不容易啊,陈迹,
在这宫禁之中,万事都需小心谨慎,一步之差便是性命之忧。”
陈迹低声道: “张大人是想说,我今晚有些冒失?”
张拙笑了笑: “你今晚真是犯了糊涂。当今圣上行事滴水不漏,今夜不论你是否供出胡钧羡,结局都不会有丝毫改变。没了你,也会有李玄、齐斟酌。没了他们,也还有那个冯文正。”
陈迹沉默不语。
张拙见他这副模样轻轻叹息一声: “陈迹啊,史书只会记载结局,不会记载正义。”
陈迹摇摇头: “大人,我并非为了正义,固原之事牺牲半数百姓也谈不上正义,我只是不喜欢出卖谁。”
张拙看似玩笑的说道: “若有人给你开出很高的价码,你出卖我的时候可千万别犹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码,你若能将我卖个天价,我会很高兴的。”
“张大人,”陈迹岔开话题: “按理说,固原之事本该被捂下来了,今日之事由何而起?”
张拙思索道: “今日也是事发突然,固原一名小吏随着商队悄悄进京,在午门外擂起登闻鼓,声称胡钧羡与司礼监共谋,害死他一家十七口人。”
陈迹皱眉: “不对劲。”
“当然不对劲,”张拙笑了笑: “登闻鼓附近有羽林军守着,哪是百姓想敲就敲的?这登闻鼓可十四年没响过了,我都以为它不会响了呢。”
陈迹问道: “陛下的人?”
张拙却没那么笃定: “得查查今日值守登闻鼓
的羽林军是谁才知道??但我猜,做此事的人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陈迹,你觉得今日谁是输家?”
陈迹想了想: “胡家?胡家丢了半壁固原。”
张拙笑着说道: “徐、陈、齐,三位阁老惦记固原商路,吴秀惦记扳倒内相,陛下成全了胡钧羡这个忠臣,收买了对方的人心。胡家是输家吗?不是,今日揭开此事,朝中稍微聪明点的都知道太子已成弃子,往后谁还愿意追随他?终究还是成全了福王。”
此时,两人终于出了午门。
张拙站在午门外转头看向陈迹: “这便是陛下的厉害之处了,今日在场之人,没有输家,全是赢家。两位输家,一位太子一位内相,一个连宫门都进不去,一个却在景泰陵回不来。你很难说这到底是阳谋,还是阴谋……当然,那位毒相是不是输家,现在下结论还是太早了。”
陈迹好奇道: “固原的副总兵和参军有人选了吗?王先生?”
张拙摇摇头: “看徐、齐、陈三家能给什么价码了,谁给的价码高,谁拿走这两个职位,取固原商路。”
陈迹低声道: “二桃杀三士。”
从洛城开始除刘家、除藩王、除漕帮,一石三鸟。
到了固原,除天策军,埋冯先生这枚刀子等待图穷匕见。
再到京城,宁帝先使太子形同虚设、朋党尽散。又削权内相,使内廷平衡。再使胡钧羡重新修行,收买其人心。最后,设下二桃杀三士,引三家
内斗。
陈迹轻声道: “原来这就是京城,原来这就是帝王心术。”
入京第一天便被帝王心术上了别开生面的一课。
张拙亦唏嘘道: “如此帝王,若心系天下则是百姓幸事,可如果……”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拙拍了拍陈迹肩膀,劝慰道: “别灰心,陛下没有给你右司卫的官职是好事,这才说明你进了陛下的眼。一是在羽林军当个小旗官,不必那么早卷入政治是非,免得你惨遭飞来横祸,可以安心修行;二是不让你成为太子一系,说不定未来还会重用。”
陈迹疑惑: “张大人既然清楚知道太子失势,为何先前还帮我在御前仗义执言?”
张拙神秘一笑,意味深长道: “我早知陛下不会给你右司卫,但我得让阁老们知道你是我的人啊。这样一来,有人动你便要先思量思量,要不要得罪未来的内阁首辅。”
陈迹感慨: “张大人乃真狂士。”
狂得没边了。
张拙哈哈大笑: “你且记住,在这京城‘对’和‘错’都不重要,神道境以下的实力也不重要,你是谁的人才最重要。只有这一件事,能决定你的生与死、成与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