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间,才有天光显映,便见一辆骡马车晃晃悠悠地穿出了晨雾。
病恹恹的驴骡耷拉着脑袋,脖颈上的铃铛发出几声响。
铃铛声响在雾气里传出很远,也惊得一座破庙之后、枯树梢上栖着的几只乌鸦大声啸叫着,挥着翅膀飞进云雾中去了。
几道人影伴在骡马车左右,也是行色匆匆的模样。
其中有一身材高大的青年人,迈步走出人群,往先前那几只乌鸦栖息的枯树走去。
他走近了枯树,便看到树下有具身上裹着破布的尸体。
尸身上的皮肉已被过路的野兽、食腐的禽鸟吃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些发黑的肉芽紧紧贴在那尸体的骨骼之上,一阵阵腐臭的气味从尸身上飘散而出。
“又是一个横死人……”
周昌叹息了一声,转身往骡马车那边走去。
若是先前他见到路有遗骨,少不得要动手将尸骨就地掩埋,或是堆柴焚烧了,以免传播瘟疫与飨念,但他这一路走来,已经沿路见到了太多横死枉死之人、荒弃空寂的村落。
若他全都将之收敛掩埋,那今下也不必做别的事情,一路只管埋尸体就是。
死的人太多太多了,凭他的力量,也无法将之收殓干净。
“前头的村落,大概也是个荒村了。”
回到队伍里的周昌,向摆弄着杨西风所赠送罗盘的杨瑞说道:“路有死尸,无人收殓。
要是个有人的村落,不至于令尸体横陈路面,任由鸟兽啄食。”
“既是荒村,那必定是曾有鬼神盘桓,所以才导致村落就此荒弃了。“杨瑞看着罗盘上的指针,头也不抬地向周昌说道,“保险起见,咱们还是倒回去,不走这条道罢。”
鬼神以万物生灵的飨念为食。
而万物生灵之中,人类的飨念最重。
是以,往往愈是人类聚居的地方,越受鬼神青睐,一时飨念潮涌,鬼神纷纷而来。
当下世道,许多村落集镇忽遭荒弃,无数百姓扶老携幼竞相逃散,大多就是因为村镇飨
念之盛,已经招来了鬼神。
周昌这一路上,也见过许多类似荒弃的村落集镇。
这些村落里的百姓或已逃往不知何处,或干脆默无声息地死在各自家中。
而村镇虽已荒弃,其中却未必没有鬼神盘踞。
万类万物皆有‘飨念’滋生,却不只有活人会如此。
那些‘死去’的村镇本身,同样也在默默滋生飨念,在时机合适的时候,便会有诡类、想魔从中诞生。
所以周昌听到杨瑞所言,很干脆地点了点头:“好。”
他转而看向白秀娥、白父、石蛋子等人,面露笑意:“咱们还是再绕一段路,等找到一个稍微安全些的地方,在停下来歇息。”
几人纷纷点头。
众人先前就已经这样行走了一夜,已经很久没有歇息。
周昌伸手去牵驴骡的缰绳,拉着驴骡慢慢在道路上调转过头。
杨瑞跟在身后,将那面罗盘摆弄了一阵,冷不丁地出声说道:“会不会是这罗盘不对劲?怎么这一路走来,尽是走死人路,见尸横遍野了?
那赶尸匠会不会弄错了?
把他们用来找尸体的罗盘,当成寻路的罗盘给了你?”
“杨大兄应当不会这么粗心。”周昌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此前那几日,我们运用罗盘,不也时常走入有人烟的地方去?
只是这几天忽然接连经过了几个无人的村落而已。
或许是这附近一大片都曾遭过大灾,以至诸多村庄都荒弃了下来,和罗盘没有关系。”
杨瑞本也只是随口嘀咕几句。
今下听到周昌的解释,也打消了内心的疑虑。
这时候,周昌才拽着病骡子转过了头,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嘭!嘭!嘭!”
听着这阵像是木棍敲击泥土的声音,周昌转身回看,就见到前路尽头,逐渐消褪的晨雾中,有道瘦削的身影手持竹竿,不断敲着道路
上的泥土。
那道身影背后,房屋院舍的轮廓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嘭嘭嘭……”
拿竹竿的人影张着双目,但他眼仁泛灰,内里没有一丝光彩。
——这是个瞎子。
瞎子从路尽头的‘荒村’里走出,沿着路朝周昌这边走来,他经过那具被鸟兽啄食尽血肉的尸骸旁边时,鼻翼翕动着,脚下步伐明显加快了许多。
“哕哕哕……”
病骡子摇头晃脑地叫了几声。
那个年轻的瞎子听到病骡子的叫声,立刻停住了脚步。
他握紧了竹竿,空洞的双眼朝向周昌一众所在的位置,满面不安:“是谁?谁在那边?”
周昌与杨瑞交换了一个眼神。
杨瑞即扬声说道:“你又是哪个?
怎么从那荒村里跑出来了?
--你究竟是人是鬼?!”
“什么、什么荒村?”
瞎眼青年更加紧张,转头回顾,连连道:“这里是大大村的地界,是我家所在一一村子里还有好多人家,怎么就成了荒村?
你外来人莫要吓唬我!
我扯着嗓子喊两声,就能把我们同村的都喊过来!”
“喊过来就喊过来,我还能怕他们不成?”杨瑞嗤笑了几声,向周昌递了个眼色。
周昌立刻跟着出声道:“这位兄弟--我们是正好从此间路过,要往别处去卖货的行脚商,我们对你并没有恶意,只是方才在路上见到死尸无人收敛,而死尸前头就是一片村落。
所以下意识将你们的村子,当成了无人居住的荒村。
倒是没有想到,你们这个村子里,还有颇多人口?”
那盲人先前听着杨瑞的话,只觉得更加害怕,脚步不自觉地朝后退却着,此时又听到周昌所言,他面上神色稍缓,道:“你们是才开始做到处贩货的行脚商吗?
若是做这行当久了的老人,应该知道我们
大埝村的。
我们这里不是没人烟的荒村,村里还有几百户人家……”
周昌闻声皱了皱眉。
青衣镇这样的集镇,镇上也不过近千户人家。
今下人丁衰败得厉害,一个镇子能有千余户人家,已是富庶大镇了。
而这青年人竟称他背后的‘大埝村’就有几百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