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江阴府,于东沧海一带都算是素有薄名的大丹师徐黎,着实是没想到这一茬。
黄轩。
作为药行天字一号的大供奉,徐黎自然不陌生。
他当年出身药行家生子,是药行那位‘九佬’之一的老爷子,中年时期的左膀右臂。
只是后来因事落了病根失了势,在府城内便就此没了踪影。
说起来.他的一身丹术,早年有不少都蒙受过自己指点。
时过境迁,到了今天。
徐黎一眼就能看出,黄轩已至风烛残年,可谓是半只脚已经踏入了棺材板里。
就算将他体内的沉疴,一扫而空,他这辈子的成就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样的身份,前景,却要用地宝入药调理是否太过‘暴殄天物’了些!
而黄轩同样瞪大眸子,神情惊愕不已。
他此前早早便听到了风声,来自江阴府药行的大药师徐黎带齐人手,就要来这五百里山道,搜得一株地宝玉髓寒莲。
按照惯性,地宝奇珍,一次一地,极难现世两株,再加上这么多年的寻觅.黄轩原本,早就已经不抱多少希望了。
却没想到,峰回路转!
这么长时间,无论是作为风云会堂主,还是西街季东家,还是山道总把头,都是风雨无阻,前来炼药的季修
就缺了今天一次席。
竟然就给他带来了这么大的一个惊喜,险些叫他一口气儿没提上来!
一时间,披着羊毛裘的黄轩老头,心中有暖意微微上涌,随即想起前尘往事,不由得神色恍惚。
早个十好几年的时候,他也曾春风得意,在府内‘药行’,算是大老爷身边的亲信。
虽是家生子,与‘家奴’无异,但也得赐了府宅,穿上了长衫,也算有头有脸。
再进一步,就是外放铺子,作大掌柜,到时候要是能更进一步,修出神魄念头,参得气道丹师的造诣
那就是从‘家奴’,到了眼前被药行供奉着的‘徐黎’,一般无二的存在了。
那时的黄轩,也曾心气高过,自忖自己就差了那么一步。
所以频繁在大老爷面前露脸,就想攒下功劳,换得一门神魄秘法,推开最后一道瓶颈。
只可惜,他却忘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
一日为家奴,终身为家奴,在没有将契子与命运握在自己手里之前,主家就能随意拿捏于你。
越是着急晋升,就越是容易露出纰漏,他太心急了,以至于什么功勋、什么事务都敢接。
有一次主家要试新药,需要‘试药人’,还必须是有经验的丹师,去细细体会其中的瑕疵与优点。
面对许以重利的神魄秘法,黄轩一咬牙便接了下来。
就是这一次,给他落下了病根,而黄轩则不负委托,圆满完成,但也给他留下了隐患。
药行大老爷看他试药效果,如此之好,只是吞服之后,便点出了其中种种不足,叫新药顺利发行,反响颇好,自然对他和颜悦色。
又是大加赞赏,又是给予秘法,也没有食言,还叫黄轩大大风光了一把,站的越来越高。
只不过.
有些事情,做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你事儿办得好,主家赏识你,别人嫉妒你,这个时候主家又要你去做同样的事,你能拒绝吗?
你不能。
不然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别说你还不是‘气道丹师’。
就算是真成了,那也是药行赏识,你若叛出门径,那就是欺师灭祖,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至于没成
这天底下的奴才,给你罗衣穿,却不代表你真的能够翻身做主人了。
主家赏识你,你就是个人。
主家不赏识.
药行有多大?
江阴府曾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
生在府城的人。
这一生,都避不开‘三十六行’。
他们所有的衣食住行,生活起居,日常所需都将被三十六行,百业营生所囊括。
光凭此点,可想而知。
你不做奴才。
有的是人愿意低头!
于是一而再再而三,自然而然的,黄轩身子骨便被药疾彻底拖垮,在神魄念头还未壮大前,便绝了钻研‘气道丹师’的机会。
所谓人走茶凉。
你没有了利用价值,便要下放二线,对于常人来讲都是如此,对于药行这等庞然大物,则更是如此。
给你些遣散费,送两女婢,从此残生扔在宅子里,倒也算打发了。
可得势与失势只在一念之间,没了风光,自然有的是人落井下石,一时间,黄轩连买药炼药,调理顽疾都艰难无比。
不得已,这才导致他远走安宁。
一方面是希冀能够撞见大运,解了顽疾。
另一方面是他迫于生计压力,在府城秘药大丹,都被药行垄断的情况下,他每日还要为自己炼丹,又挣不到银钱。
长此以往,早晚饿死,所以倒不如远走县乡,做个县中地头蛇的供奉,起码生存不难。
看着眼前微微摇曳在夜空,如泛点点星芒的玉髓寒莲.
黄轩使劲的掐了自己一把。
半晌后,这才语气干涩:
“季小子,这玩意我不能收。”
“你拿着,未来远比给我这腐朽之躯要有用的多。”
“我”
然而,他话未讲完,便被季修将宝匣塞入了怀中。
少年翻身上鹿,迎着寒风冷冽,眼眸澄澈,只是洒然一笑:
“黄老头,地宝千金难求,如何处理,是你的事情。”
“但你资助我药浴,打破金肌玉络,又曾为我在风云会中解围,这便是人情。”
“答应为你炼丹,是修了你丹术做出的承诺。”
“至于这一株地宝,则是还你的人情。”
说完,季修毫不拖沓,转身便走。
只留下黄轩望向他的背影,默默无言。
“重义轻利,少年侠气,真有大胸襟也。”
徐黎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突然感慨,随即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这种品行的少年,若是能传其一身本事,收为衣钵,岂不再是养老送终的孝子贤徒?”
黄轩抱着宝匣:
“季东家确实义薄云天。”
“关于这点,安宁县早就传遍了,不然也不能得段沉舟赏识、赵县尊折节交好。”
老头定定的看着匣中宝莲,强行忍住眸子底下的渴望,将其合上。
看着他的举措,徐黎发笑:
“我不是咱们药行那位大老爷,也不是生意人,有我自己的操守,不会抢别人的东西,你不必”
黄轩摇了摇头:
“没,我只是怕自己忍不住,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贪念,将这地宝给一口吞了。”
徐黎愕然:
“那少年都将玉髓寒莲送给你了,说实话,这整整一株的地宝,就算不炼成宝丹秘药,你直接嚼碎吞咽了去,一样能够叫腐朽的躯壳,焕然一新。”
“吞不吞的,有什么区别?”
黄轩自嘲,敲了敲匣子:
“那小子活的通透,一株地宝还了人情债,无论我如何处理,都凭我自愿。”
“但他活的通透,我又岂能活得不明白?”
徐黎手一顿:
“你的意思是”
迎着月光泼洒。
紧紧抱着玉髓寒莲的黄老头对着眼前保养极好,明明比自己大了二三十岁,却看着比之自己都要年轻不少的徐大丹师,拜了一拜:
“能叫您这样的丹师亲自出马,又是寻觅又是炼制的贵人.”
“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
徐黎沉默:
“有些事情,不是你该问的。”
黄轩笑了笑:
“我当年人走茶凉,从江阴府离开之前,曾听闻过一则传言。”
“据说北沧侯有位嫡女,因着身子有些病根,常年需要一些地宝、奇珍、宝鱼养着身子。”
“哪怕那位侯爷位列‘大玄六册’之封侯爵位,世禄食邑,也险些被掏空了去。”
“我当年侥幸听闻到一些讯息,据说那位贵人当时就被送予在了江阴府.”
“现在算算,也该长大了吧?”
“当然,这些只是猜测。”
北沧侯,封爵沧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