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留问题?” 看到国师那张似乎期待从自己脸上看到纠结与紧张的脸,胡麻微微一怔。
理论上来说,如今自己确实应当压力倍增。这世道本就不堪重负,却又突然冒出冥殿这么一方存在,任谁都会心里沉重,甚至恨不得对这个地方视而不见。反正当初老君眉与龙井先生等人做事极为巧妙,不动刀兵便击败了这一方强敌,任由它们消亡。如今杀劫起于人间,实在不该再去额外找麻烦。可听到国师提及冥殿时,胡麻心中已然明了。脸上毫无变化,只冷笑道:“这有什么敢或不敢的?”“什么冥殿十帝,想来不过是一群曾试图出卖天下、窃据香火的恶鬼罢了,别说只是这么问几句,就算要解决,也该早点解决才好。”
红葡萄酒小姐此次来到猛虎关,除掀起这场杀劫、斗败无常李家之外,最重要的是给铁观音带来一句忠告:不要随随便便就改变这天地,不要妥协,不能凑合。要解决问题,就将问题全都解决。甚至要做好剩下几姓在看到没有胜算后不惜毁掉这个人间的心理准备。那些人拥有提前将太岁引入人间的手段,最为恐怖,相比之下,这所谓冥殿里的鬼又算得了什么?
“你……” 胡麻回答得太过干脆,让国师忽地一怔。不但没在胡麻脸上看到惧意,反而是这份豪情让他心中生出一种古怪之感。良久,他才声音低沉地说道:“你们还真是对这片天地没有半分敬畏啊……”“也难怪你们敢将这一场杀劫引入人间……” 看着他这般模样,胡麻忽然觉得,这个人或许并没有那么高不可攀。上京时的国师,学究天人,貌如谪仙,所作所为虽让人不敢苟同,却不得不佩服他的本事,也得承认他打造白玉京的魄力。他应该是在自己之前最了解转生者群体的人,但现在看来,他了解得远远不够。他根本不知道转生者一旦认真起来,那份气魄有多么庞大。老君眉他们当初只是因为发现真相太晚,所以该决绝时决绝,该用巧劲时也毫不迟疑,并且毫无犹豫地完成了自己肩上的担子,便又放心地将剩下的事务交给下一代转生者。在这二十年里,十姓还以为是自己压制住了转生者,甚至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但孰料,转生者本身就需要这二十年时间。有了这二十年,转生者便与这世界有了不可磨灭的情分,认清自己的来历后,便也有了做出一场大变革的决心。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力量,也是胡麻放心将争天命之事交给他们的原因。看得出来,国师提出这个问题本是想为难胡麻一下,却没想到胡麻的回答反而让他有些破防,整个人在问完这个问题后沉默了许多。他只是带着胡麻上了几个台阶,来到一方乱石堆砌的石窟前。这里有一方被灰火掩藏的塘子,极为突兀。最关键的是,胡麻仿佛在这塘子之上看到了一些古怪的痕迹,就好像曾经被一道无形的箭射中过。这一下子就让胡麻好奇起来:“难不成这里也是当初龙井先生的目标之一?” 龙井先生在枉死城向人间射了七箭,有的落点胡麻知道,有的却一直不明。在这里看到了其中一箭的痕迹,他大感兴趣。
“在此地等我,我进去取些东西。” 国师淡淡交待了一句,便躬身钻进那石窟之中,很快没了动静。胡麻不知道他要取什么,只好在这里等。转头看了一眼老算盘,只见他也正左右打量,脸上的新奇之色不比自己少,便不指望他了。只是拉着小红棠的手,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心里暗自想着,小红棠口中的黑色大房子,又或是冥殿,究竟有什么?为何会让小红棠这么多年过去,仍然有种本能的抗拒与恐惧?
“你好啊,好得很……” 正想着时,身边已响起脚步声,胡麻知道是谁,便不特意去看,对方却带着咬牙般的恨意开了口。
老算盘颇为吃惊,转头看去,只见三五名男子,皆身着绫罗,然而身上却脏兮兮的,头发蓬乱。此刻,他们正死死盯着胡麻,咬牙切齿道:“亏你也是十姓后人,走鬼之主!”
“毁我白玉京,断了我不死王家根基与声名不说,如今竟又堂而皇之,勾结邪祟,毁我世气运,掀起这般一场大杀劫。”
“如今天地齐哭,杀机盈天,这全都是,全都是你干的好事啊!”
胡麻在他们靠近之前,便已知晓这是王家之人。上京城斗法他们输了,王家的主事与少爷,以及两位堂官,便跟随国师出逃。原本都是锦衣玉食之人,但如今在这大哀山上,却是有银子也无处花,有一身本事也无处施展,数月之间,风餐露宿,已然把自己弄得如同乞丐一般。见到胡麻,他们又怎能不怒?至于这场天地大杀劫,他们眼力境界尚在,自然不可能看不见。心中的恐惧,也是有的。
“邪祟?” 胡麻已懒得与这些败家之犬争执,只是因为他们话中的字眼,皱起了眉头。淡淡道:“你们留在上京的妻儿族人,可有人被放进磨盘磨死?”
“可有被人杀死,悬首于城门之上?” 仅这两句话,便让这些满面怒容的人怔了一怔。不死王家的根基,随着转生者拿下上京城,已被尽数抄起。如今司命一道的主事人,已变成了白葡萄酒小姐,但是不死王家的族人,除了一些本就该死却强行活在人间的,都没有被刻意杀死。只是放他们在上京自谋生路,最多废了他们一身道行,以免他们横生枝节罢了。相比起曾经十姓对转生者所做之事,这简直如同以德报怨。当然,这并非因为转生者没有血性,而是他们真要做事,魄力便更大,远远超过了那仇恨。但无论如何,仅就彼此行事手段而论,邪祟二字,王家的人确实说不出口。
“那这场天地杀劫呢?” 王家主事森然道:“天地气运,本就已经衰败朽坏,而今杀劫一起,又将会有多少世家贵人,都要被卷入腥风血雨之中?” 胡麻听着直皱眉头,再看着他们一个个模样狼狈、咬牙切齿的神色,甚至懒得跟他们说话了。版本差得太多,十姓本该是这世间门道百姓之中,见识最为广远的,但如今转生者真正开始下场之后,他们却连鼠目寸光都算不上了。大概,也只有像无常李家一样,老老实实输上一场,彻底认清自己,那份聪明劲才会再次回到他们身上。
“胡家大哥,何必如此傲慢?” 而见着胡麻连个正眼都不愿投过来的模样,王家主事乃至身边的捉刀大堂官,只是心中气闷。旁边少年老成的王家嫡子王紫生,却已是觉得有些气愤,大声道:“莫以为我们王家自愿离开上京,便是束手无策,若我们当时真狠心起了那份大祭,这场胜负,犹未可知……” 胡麻听着这话,却是脸色微冷:“什么大祭?” 王家少爷迎着他的神色,颇感压力,倒是旁边的王家主事忽然低低一叹,道:“胡大先生,你镇崇府行事,狠辣霸道,但总该对这天地,有些敬畏才是。”
“冥殿之中,都夷十代先皇,皆曾经是命压一世,独得太岁所衷之人,生前有猛将护持,国运加身,死后有万人殉葬,鬼神相随。”
“这二十年来,十姓对人间,压着草莽之乱,于冥殿,挡着帝鬼窥视人间,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只看着一个一个,形容潦倒,惨不可言……”
“若我们当时真气不过,起了这一祭……” 胡麻听着他们的话,已经皱起了眉头,打断了他们的吞吞吐吐,道:“那你们为何没有这么做?”
“我们……” 这一句话问得,王家诸人,居然都脸色尴尬。当初跟着国师离京,辗转来到大哀山,他们也想过许多国师会再提出其他计划,带着王家诸人再杀回去的可能。甚至气急败坏之下,也不是没有人想到了冥殿可以做文章。但结果,来到大哀山很长一段时日,国师却是什么都没有做过,只是终日枯坐、发呆、烧香、磕头,本如世外谪仙般的人,却变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不是没想过拿冥殿做文章,但终是心里觉得不妥,国师又不接这话,只好作罢。如今王家既是有些不甘,但又面对着胡麻的质问,有种说不出话来的憋屈,心里难受至极。
胡麻也只冷眼瞧着,忽然向这王家主事道:“对了,你若不来,我还想不起来。”
“但是当初在上京城,我见了你们那一道可以让二十年前的死人活过来的丹法,倒还有点意思,交出来吧!”
“?” 这话说得,王家众人都懵住了。那王家的小少爷王紫生,都给气笑了,大声道:“求法也要有个求法的样子。”
“我王家不是小气之人,胡家人若想请教,不见得不可以切磋交流,但你连句好听的都不讲,便想让我们王家交出法门?” 胡麻看了他一眼,忽地笑道:“如果你们不交,那我便杀了你们!”
“这话,好不好听?” 笑容映在王家人眼里,只显得酷烈森然,无形压力袭来,他们齐退一步,话都说不出来。尤其是王家小少爷王紫生,这会子更是小脸都变白了,这辈子,都未曾想过,居然会有人对自己如此不客气……
看得出来,他们的眼神都下意识地向了石窟之中瞟去,胡麻知道他们的意思,便抬起手来,淡淡的看着自己指尖,道:“不要指望国师能护住你们。”
“我或许本事还不如他,但我若是想在他面前杀人的话,他拦不住我……” 这种赤裸裸的威胁,使得场间几位王家人,心间郁气极重。也就在这时,石窟里面,却有身形一闪,是国师,捧着一个包袱裹着的匣子走了出来。他见到众人目光都向自己看来,微微摇了下头,慢慢道:“倒是不必如此看着我,他若想杀人,我确实拦不住。” 王家诸人便忽地呆住了,表情扭曲,身子微颤,气极,却又有种莫大的挫败感。堂堂十姓之一,不死王家,居然被胡家后人如此威胁到了脸上……
“侍法童子,让他们一一交待清楚,一个字也不要落下。” 而胡麻则是已经懒得与他们说了,冷着脸交待了一声:“莫要耍心机,我身边也有能人无数,更有司命门道里的高人,拿了法来,我先会请她看看,错一个字,便杀你们一人。” 老算盘都怔了一下,才想到这是在叫自己,只好苦着脸上前来与王家人交涉。想来自己七十三岁,居然做了个童子…… 理论上从江湖子弟,成了主祭身边的童子,算是升了官了,只是这称呼…… 也罢了吧!而见着胡麻之强硬,王家诸人,都已脸色铁青,那王家小公子更是憋红了脸,想要大声说什么的模样,却是那王家主事忽地冷声喝道:“给他。” 旁边几人都傻了。这王家主事刚才面对着胡麻,也是怒极,丝毫不掩饰心间不满,如今却冷着脸道:“我王家人不怕死,但怕自己的法失传,胡家人既然想要,那便给他。”
“他得了法之后,还要不要杀人,那便随他的便了!” 这王家小少爷还有些不解,听了这话,只觉悲壮。旁边的捉刀与问事两大堂官,却忽地明白了王家主事的心思,略安了心,心想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东西准备好了?” 胡麻也不理他们,只是看向了国师,目光落在了他手里的匣子上面:“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