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入梦,恍惚间忘却人间。过往,胡麻入梦,要么进入本命灵庙,要么陷入深沉睡眠。但此次,他刻意留存意识,仅是浅睡一场,有意让自己做梦。唯有如此,才能给那些欲给自己 “托梦” 的存在创造入梦之机。从门道中的见识来看,梦是神魂不定、游荡于天地因果纠缠之中的表现,故而有外邪伺机入梦、纠缠活人的说法。在入府之前,胡麻曾受阴魂托梦,可随着他本事渐长,神魂稳固,命数沉重,便渐渐不再做梦,外邪也难以侵入内心。这并非什么大本事,守岁一门中很多人都能做到。周家大先生所讲的 “金身不漏”,其中也包含外邪难侵、酣睡无梦之意。当然,这一次胡麻却是主动请外邪入心,不仅不加以压制,还在心中一直想着 “冥殿” 二字,默默思索那曾经的都夷十位帝王究竟是何模样,冥殿又究竟是什么。心中想着这些,便在恍恍惚惚中真的做了一个梦。
悠悠荡荡,身如浮萍,浑浑噩噩,不知身处何处。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仿佛来到了一座金銮大殿。抬头望去,只见大殿之下两侧站满了阴森煞气沉重的满朝文武,气魄惊天动地,令人心生恐惧。而在最上首的龙椅之上,有一个头戴珠冠的模糊身影。在这梦中,那身影无比庞大,大过山川河流,高居其上,俯视着自己,犹如蝼蚁。其眼底冷目如电,森然目光穿过自己身体,仿佛能看穿一切。随后,浑厚的声音响起:“掌印小吏之后,既见朕驾,为何不跪?” 这声音直压得人心神不稳,杂念丛生,无数细碎画面闪过。仿佛血脉之中,真的曾有先祖在此时战战兢兢地立于这金銮大殿之上,面对高高在上的帝王,诚惶诚恐,双膝一软,就要跪倒下去。不过,胡麻毕竟身上有道行,而且在感受到那惊天动地的威压向自己压来时,身上仿佛有隐隐金光缠绕,虽不明显,但也立时抵消了不少威压。他非但没有跪下去,反而在心神微一恍惚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以及如今面对的是什么存在。他站得更稳了,慢慢背起双手,环顾左右,打量着殿里满满当当的阴神。最后,他抬头望向龙椅,忽然开口:“你是都夷哪一位皇帝?”
“大胆!” 见胡麻身上那隐约的金光,龙椅上的存在仿佛被触怒,身上滚滚黑气涌荡,隐约可见他身后的无穷黑暗里巨大的触手若隐若现。声音中带着一种威不可侵的森然:“朕乃大威德中至正经文纬武仁孝智皇帝,见朕不拜,敢问朕名,便是大逆不道。” 他这一喝,满朝之间顿时阴风骤起,两侧文武齐齐动身,笏板与盔甲甲片碰撞之声连成一片,直若天地轰鸣,滚滚煞气聚拢而来。
“原来是都夷倒数第二位皇帝?被扒了皮的就是他儿子。” 胡麻不为所动,但心里也对上了号。都夷十一位皇帝,最后一位被扒了皮,丢了天下,自然没有资格进来,所以冥殿里面有十位帝鬼。刚入梦时,不知会先见到哪一位,如今知道了这家伙是谁。当然,这些皇帝的谥号都是死后封的,生前他们可不知道,乃是大葬之后,再由儿孙告知,这号好也好,不好也好,反正他们都得受着。
“大逆不道?” 首次接触冥殿,胡麻有意试探对方水平,便即冷笑一声:“还真当你仍然活着,仍然是这天下百姓的皇帝?莫说你如今已是死鬼一个,便是真活着,凭你都夷做过的这些事,有何资格在我面前称朕喝跪?”“看仔细了,我乃大罗法教主祭,镇祟胡氏大主事,执掌镇崇府,统领金甲,坐镇阴阳。尔都夷一脉,王朝早败,儿孙皆亡,正是因果罪孽加身,报应不爽。”“不好好在这黄泉之下自思自责,反倒敢托梦于我这里?难道不知我镇祟府管阴阳分界,不许亡人袭扰生民,否则便要斩你脑袋?”
“好胆!” 这话一出,犹如捅了马蜂窝。别说龙椅上的皇帝,两边的文武大臣便先被激怒了。不知多少看不清面孔的大臣将领起身厉喝:“胡家不过掌印小吏,也敢妄想镇崇府权柄?”“欺君大罪,罪无可恕,速速拿下!”“来人,拿下!” 他们毫不客气,或许真觉得这天经地义。说一声动手,便真有人向前扑来,刀兵刑枷直朝胡麻身上招呼。胡麻一眼扫过去,看到这殿中一道道身影、一张张脸都显得无比怪异。有的是白花花青绿绿的纸人模样,眉眼僵硬;有的则是黄纸覆盖,看不见五官。可以说,身上官袍、盔甲精致无比,但里面的人却僵硬怪异。还不如在金銮殿两侧挑着灯笼侍奉的侍女更活灵活现些。略一思索,他便明白了原委。这些皇帝即便死了,也要在下面统率文武百官。但是,真正的文武百官可不愿跟着皇帝下来。他们可以将皇帝的嫔妃、太监、宫女、侍人、民夫、奴隶大杀特杀,跟在皇帝身边侍候,而轮到自己时,却多以纸人代替。看破了这些家伙的底细,胡麻丝毫无惧,而是冷笑一声,骤然开口,吐出一道元阳箭。身为守岁人,即便在梦中,元阳也旺盛得很,厉害非凡!轰隆之声响起,只见殿内火光大作,如同一枚烈日降临,流落金乌恶焰。那些张牙舞爪冲到自己身前来的文武百官一下子被吹得飞了起来,甚至有不知多少人身上直接着了火,武将们身上一排排的盔甲也在这时快速熔化。冥殿再如何特殊,也只是一种阴间,这里的仍是鬼,岂能受得了他这元阳箭?只是,虽然一招见效,但胡麻也留心到冥殿诡异之处非同小可。面上冷笑,心里却不敢小觑这冥殿里的鬼。果不其然,龙椅之上的身影见此一幕,已是勃然大怒,喝道:“反了!” 一拍龙椅,身边两排侍女最前面的一人提着两盏青蒙蒙、阴森森的宫灯向上一挑,照向殿上。只见两盏宫灯忽然变成紫色,旋即宫灯之中滚滚紫气向前涌来。在这一刻,那些被烧着、熔化的文官武将竟忽然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血肉真实,满面威仪,满身皆是生前那高高在上的模样。文官同时开口,嘴巴开阖,虽听不清说什么,但分明是鬼咒,念得人心慌,仿佛一身活人气都要被剥离,于梦中被魇住。武将则纷纷拔出腰刀,恶狠狠向胡麻砍来,刀锋过处,肌肤生凉,命在旦夕。
“拿下了,拿下了。”“这等送上门来的,扣在这里,倒比那些人准备的祭品还要好。”“掌印小吏之后胆敢欺君,便借他肉身返回人间!” 四下里空气混乱,只觉无数声音钻进耳朵,让人烦躁。但胡麻听出了他们要拿下自己的原因。如今他们只是托梦过来,与自己的联系微薄,所以想将自己擒于殿中。拿下了自己,便等于冥殿有了借自己回到人间的一分希望。如今的冥殿在人间已成了无根之木,威风虽在,却已成了百姓口中的绝户之家。想要继续享受人间香火,或是影响到人间,便要找相应的血脉才行。只不过,都夷毕竟是皇家,虽然肯定有些血脉遗留人间,就如曾经的清元胡家找到了一个,但那些血脉早就没有了天公地证的身份,也相当于和冥殿没有了关系。话说回来,这些遗留在人间的血脉能躲过龙井先生的咒,本身也是因为没了关系。
“果然……” 而在那大殿之上,紫气滚滚涌来之际,胡麻也是心间一沉,不由后退了一步。抬头看去,殿上四下里真实无比,感觉像是一座一座的大山向自己压来。这是他艺成之后久未感受到的压力。毕竟早先他已有了第十柱香,这第十柱香乃是自天地抢来。守岁人力从地起,而胡麻借了这第十柱香,则可以达到一种与天地交融、由这一方天地来帮自己分担压力的境界,所以谁也打不动他,各种法门也都会被他引过来。但此时,一来自己本就不在人间,其次如今面对的紫气竟是前所未有的厉害,比当初的上京还强。论起来,可以说是一个上京城的份量,就这么直直地砸到了自己脸上。直觉中,眼前每一道身影都变得无比巨大,连一缕灯笼的紫光都如同山岳般沉重。这冥殿本就与自己在人间见得任何事物都不同。都夷的第十位皇帝好歹在位十七年,享受了这天下十七年的气运,也窃取了天地不知多少份量,无论命数还是香火,都远超自己。守岁人一旦站立不稳,这一身本事便等于去了九成。可就在他这位守岁人都站立不稳、要向后退去时,身后却是忽地一凉。一股子大力凭空而来,托住了胡麻的后腰。胡麻本就在梦中,不必回头,也看到了身后之人,心里一时诧异。正是小红棠。她竟不知何时也跟着自己入了梦。如今小脸煞白,躲在自己身后,瑟瑟发抖。分明已是怕极,但还是来了,而且出手帮自己挡住了退势。最关键的是,小红棠平时就穿着一身红衣裳,而到了这个地方,那一身红衣裳更是鲜亮,甚至发紫。比起那殿里涌来的紫气,都不遑多让。胡麻修行至今,本领越来越大,但对于紫气,却实在未得多少。小红棠如今倒像是个紫气捏出来的,恰补上了这一块不足,立时便在这冥殿之中站稳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