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宦官,他唯一要做的事儿,就是对陛下负责,他连身后名的问题都不用考虑,只考虑陛下的诉求。
火炮声再次在城中响起的时候,边淮列肆的数千户人家,立刻带着孩子躲在了床底下,瑟瑟发抖的等待着,直观的暴力,总是让人如此的胆战心惊。
林府投降的速度比张诚预想的更快,也就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整个院墙被炸烂之后,林府立刻就投了,当然,九斤火炮出现的时候,这些握着强弩、鸟铳的家丁就已经准备投降,可是张诚下的命令实在是太快了!
“若有抵抗,格杀勿论,里面的人是敌人,不是陛下的臣子,是反贼逆党。”张诚在海防巡检带领军兵进去抓人之前,再次重复了自己的命令。
张诚和申时行都在松江府,在侯于赵的船抵达松江府的时候,申时行不知道如何对待浙江反对还田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张诚也不太知道怎么对付,这些名义上是陛下臣民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
侯于赵则非常难以理解张诚、申时行这些腹地官员的想法,连陛下王命都不遵从,他凭什么说自己是大明人?在辽东,如果和在腹地一样做官,那早就死了好几百次了。
海防巡检带着人进入了林府,不时有燧发铳击发的声音响起。
在林府抵抗失败后,剩下的六百多家,也没有多做抵抗,很快,来自南衙江左江右、浙江、江西、湖广等地这六百多家,尽数被捕,被关押在北城的军营之中。
在张诚带兵进入南京城的第九天,魏国公府宣布解除禁令,大栅栏被拉回了五城兵马司、坊门打开、城门打开、进出往来仍然需要盘查。
而边淮列肆的数千户人家,在禁令解除之后,才恍惚的发现,自己熟悉的人,并没有离开,街坊邻居也都在,而且也没有谁家被劫掠。
很快,南京城里的百姓们,就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为何陛下会如此雷霆之怒了。
案子的情况,就被应天巡抚王希元张榜公告,解释的非常详细,在这九天时间里,王希元配合张诚、骆秉良的行动,组织人手,看管案犯、稽查财物、追索凶手、维持城中稳定,书写榜文说明情况、制作海捕令,通缉在逃嫌犯。
王希元觉得南京城可比北京城好管的多。
南衙比北衙富,可北衙的官儿可比南衙大得多,处理那些大员的案子,要小心谨慎,没一个是他这个四品京畿府丞能得罪的!
到了南京,王希元就感觉跟回家了一样,就这个选贡案,王希元觉得其实完全没必要出动海防巡检,应天府衙就把这个活儿给干了。
这案子再难,还有杨巍案、田一儁的案子难吗?杨巍可是大理寺卿,田一儁是礼部右侍郎,这都是实权部门的大臣,造成的影响,要比这些联袂勾结的势要豪右,要恶劣的多。
皇帝也给了王希元密旨,密匣密疏制还在使用,皇帝解释了为何让张诚主持,因为张诚是地头蛇。
大明刚刚经过了一轮重大人事任命,李乐离开了应天去了松江府,申时行离任,王希元任应天巡抚,水师总兵陈璘还在北衙。
考虑到新官上任,皇帝没有给王希元太大的压力。
当张诚把人抓完,就来到了应天巡抚发挥自己的作用了。
王希元和稽税院沟通,先让稽税缇骑,开始清查这622家的税务问题,稽税院查税的确是单纯查税,但王希元要的是搞清楚这622家的经济来往,弄清楚他们是不是背后有人。
顺天府丞的位置,难做得很,这都是王希元的办案经验,搞清楚经济来往,从经济来往入手,是最好的切入点,找准切入点,往往就可以取得一个极好的开局。
王希元张榜公告中就提到了林烃林府的一些经济往来问题。
比如林府每年都有一笔高达二十万银的未交税收入,来历不明,经过了对账目的仔细核对,最终确定,林府和逆党中的十七家一起,联合贩卖阿片,而且还不是向倭国、泰西贩卖,是向大明腹地贩卖。
可以说江左江右、浙江的阿片,有半数都是来自于林府主持。
比如林府还有一笔未交税的收入,是送往倭国的钢铁火羽,这笔收入一共不足七万银,但在大明入朝抗倭的局面下,这笔银子居然没有断过。
倭国缺少火药的事情,众所周知,如果林府趁着倭国粮价飞涨,贩卖点粮食也就罢了,他卖火药。
而走私到倭国钢铁火羽的势要豪右之家,就有七家之多。
比如,扬州梁府有一笔每年三万到七万银的收入未曾交税,这笔银子,是人牙行的收入,扬州梁氏世代经营扬州瘦马,在万历九年废除了贱奴籍之后,扬州瘦马的生意已经不合法了,梁府选择了出海,把大明女子卖到了南北美洲,甚至是泰西。
一如泰西把金毛番、红毛番卖到大明一样。
王希元张榜公告,是对万民解释,朝廷这次行动的原因,他对每一个字都反复推敲,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将案件的初步调查结果,告诉了所有人,这也是公审制度建立之后,王希元在北衙学到的绝活之一。
南京二百三十万丁口直接沸腾了,本来还在埋怨张诚这个阉人胡作非为的南京百姓们、乡贤缙绅、势要豪右出离的愤怒了!
自从太祖高皇帝建极南衙之后,南衙再没有过战乱,上一次被逼到人心惶惶,还是嘉靖倭患,大明皇帝有海防巡检带着三寸团龙旗贴防止暴力失控,可倭寇杀人如麻。
大明皇帝入朝抗倭,进攻对马、长门、石见、出云等地,江南很多势要豪右,是非常愿意纳捐的。
结果前方拼死血战,后方往倭国输送钢铁火羽,这真的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大明大胜凯旋,南京城百姓放了整整三天的烟花庆贺,南京从上到下,从内到外,是真心庆胜,因为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南京会继续歌舞升平下去,一如之前的两百年时光。
但是这帮逆党,居然通倭。
王希元给皇帝的奏疏里,则更加详细,通倭的不只是这七家,如果算上嘉靖倭乱,这622家里,少说有四百家通倭,或者说他们本身就是倭患的幕后元凶。
朱翊钧收到王希元奏疏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了南巡,他的速度很快,已经坐火车抵达了济南府外,他没进城,而是住在济南府外的行宫,说是行宫,其实就是占地不到二十亩的小院而已。
越大越臃肿,越小越好管,越小,越容易防备失火和刺王杀驾,绝对不是皇帝为了省钱!
随行的黎牙实,都只能违心的赞叹,小而美,小而精,他没有编纂笑话,这行宫可能几年才住一次,大兴土木,铺张浪费,安保还不能保障。
在皇帝出巡的时候,礼部准备在朝阳门搞个盛大的出巡礼,被朱翊钧直接喊停了,这次的理由也很充分,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影响万民的生活。
朝阳门可是京师货物集散的要害之地,搞个盛大的出巡礼,所有人都得为皇帝出巡影响生活。
“戚帅,你看下。”朱翊钧收到王希元奏疏后,就将戚继光和张居正叫到了行苑的书房里。
朱翊钧有些感慨的说道:“果然不出戚帅所料,这里面大多数都在嘉靖倭患里,充当了极其不光彩的角色,浙抚朱纨剿灭了双屿私市后,逼迫朱纨自杀的人里面就有他们。”
“因为在这些势要豪右眼里,海贸的厚利,就是他们的自留地,是朝廷无论如何都不能染指的。”
朱纨居然敢拦这些人的财路,他不死谁死?真的要朱纨把双屿私市变成了市舶司,那海贸的厚利,岂不是被朝廷给篡夺了?
要从表象看到矛盾,看清楚了矛盾,这嘉靖倭乱,究竟怎么回事儿,不言而喻。
无论掌握了风力舆论的士大夫如何掩饰,也改变不了矛盾的本质。
朝廷穷的叮当响,朱纨到浙江就剿灭私市海寇,那接下来是不是要开海?朱纨死后,倭患开始泛滥,而后很快失控,朝廷最终平定了倭患,建立了月港市舶司,算是把手伸了进去。
“简直是岂有此理!”戚继光看完了奏疏,猛的将奏疏拍在了桌上,这一拍势大力沉,声音极大,连赵梦佑都吓了一跳。
戚继光站起来,极其愤怒的说道:“他们怎么敢?!谁给他们的胆子,什么叫皇帝识趣,未设官船官贸于南洋?识趣?!好大的狗胆!”
“戚帅坐坐坐,稍安勿躁。”朱翊钧则示意戚继光不要如此的愤怒,气大伤身。
戚继光生气的原因,是让朱翊钧有些意外的,戚继光对这帮贼人通倭是有预期的,毕竟在战场上还要防备这帮家伙点了火药库,戚继光是生气这帮逆党的反贼言论。
皇帝已经把倭国、南洋、大明这个贸易的利润,全部让渡给了民间,而更难的环球贸易,则由朝廷完成,环球贸易的确厚利,可是太危险了,远不如近海贸易的稳定性。
大明关税也就13%,这个税率之低,连泰西商船到港都要感慨一句,大明皇帝是真的宽仁,毕竟这年头,关税动辄三成五成才是常态。
朱翊钧肯让渡利益,是为了鼓励工商业,大明钱荒贫银贫铜是现实,工商业围绕海贸发展,是现状。
但在这些江南士绅官僚的眼里,是皇帝识趣。
让戚继光难以接受的第一句话是:皇帝识趣;
更加戚继光无法接受的第二句话是:怎么让他抓到了一点机会就翻身了呢?
这第二句话,才是让戚继光最破防的地方,在审讯过程中,类似的话不仅仅出现了一次。
有的时候,这个他指的是皇帝,大明皇帝趁着张居正背叛了士绅官僚阶级,立刻抓住了机会翻身成为了威权皇帝;
有的时候,这个他指的是将军,大明将军趁着虏变倭患,居然打破了一百七十多年兴文匽武,戚继光居然成了奉国公还能入文华殿议事;
有的时候,这个他指的是军兵,大明军兵长期欠饷,腹地军屯卫所流失严重,边方的军兵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现在不仅有了饷银,还有了忠烈祠、讲武学堂、惠民药局、东征记和英豪录、太子扶柩等等待遇。
有的时候,这个他指的是穷民苦力,佃户、流民、氓隶、力役,这是大明人数最多,占据了超过八成的万民,在风力舆论需要的时候,穷民苦力是人,在不需要的时候,从未有人在意过的穷民苦力,这些穷民苦力居然也能上桌吃饭了?
有的时候,这个他指的是贱籍,奴仆、疍户、丐户、娼妓,居然摇身一变,成了良人,而这些审讯的口供充斥着愤怒,被捕的622家,即便是被抓了依旧表达着自己的愤怒,他们在努力的让贱人一辈子都是贱人。
戚继光非常反感这两句话,第一句话,是这些反贼们的立场,正如陛下所言,他们觉得自己才是这片土地的主宰;
而第二句话,则是反贼之所以是反贼的原因,占据了多数的穷民苦力翻身了,其实就是大明翻身了,这是万历维新成功的奥秘,可是他们对这种翻身,非常不高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