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东升乘着软轿回到府城，那十头飞天遁地的可怖魔怪，宛若夜枭盘旋于云中，穿梭于浓浓墨色。</p>
偶尔显露狰狞，像是凶恶夜叉，足以将人吓得肝胆俱裂。</p>
就连守城的甲士，瞥见一双双漆黑肉翅振动，也不禁缩起脖子，远远退避开。</p>
免得被当做血食扑拿，那可就是无妄之灾了。</p>
起出阴葬十凶地所养的飞僵，裴东升又从侯府管事那里讨要半枚亲卫大营的精铁令牌。</p>
做好完全的准备，方才启程赶往靖州。</p>
八百余轻骑前呼后拥，拱卫着那顶软轿，左右两侧还有一众刀矛森森的威严重甲。</p>
放眼望去，好似一排排坚不可摧的浮屠铁塔。</p>
这便是名震辽东的关宁卫军！</p>
那杆黑底红字的大纛，由一个毛发如雄狮的魁梧男子持拿于手。</p>
符箓钢经过千锤百炼，铸造成定扬侯府的这杆军旗。</p>
足足有四五千斤重，立于中军大帐前。</p>
即便是山崩海啸的剧烈震荡，也撼动不了半分。</p>
毕竟，若分量不够。</p>
万一来个五重天宗师斩将夺旗，随便就能探囊取物，扬长而去。</p>
寻常武夫想要扛住大纛已经不易，更别提像魁梧男子一样，举重若轻握在掌中，且气息如常毫无变化。</p>
“侯爷常说，典校尉膂力过人，陷阵无双，乃古之少有的猛将。</p>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p>
裴东升坐在轿里，四个孔武有力的劲装壮汉，健步如飞，行走似风，完全没有跟不上行军速度的意思。</p>
骑着高头大马的魁梧男子，背后挂着一双八百斤重的大戟，形貌雄毅，气势非凡。</p>
他正是定扬侯门下四大骁将之一，跟董敬瑭齐名的典折冲。</p>
不过前者响彻辽东的，是恶名。</p>
这位典校尉至于让人津津乐道的，则是气力。</p>
要知道，自古扛纛者，无不是盖世悍将！</p>
因为沙场厮杀，冲阵决死。</p>
最为引人注目之处，莫过于中军大帐的那杆大纛。</p>
此为军心所向，士气所凝聚。</p>
一旦斩断坠落，败势便崩如山洪，再难挽回过来。</p>
所以，一场大仗打下来。</p>
往往大纛所在的地方，最为惨烈与血腥。</p>
无数想要立奇功的精兵悍将，皆会朝着那里发动冲锋。</p>
典折冲能够成为关宁卫的扛纛人，不仅威猛英勇，武力更是高强，一双大戟杀人如割草。</p>
这也是，虽然典校尉官职比不过董敬瑭，可在边将当中颇受敬服的原因。</p>
“侯爷过誉，愧不敢受。”</p>
这位典校尉瞧着粗莽，却很懂得礼数，目不斜视道：</p>
“某听说董敬瑭被北镇抚司擒拿了，不知道是否属实？”</p>
裴东升颔首道：</p>
“那个纪千户不讲情面，铁了心要跟定扬侯府作对。</p>
这一次裴某奉命前去梅山，就是为了救回董将军，以及跟纪九郎坐下来谈些正事。</p>
他若再不识好歹，等侯爷耐心用尽，迟早翻脸开始赶尽杀绝！”</p>
典折冲握着沉重大纛，牵动缰绳问道：</p>
“姓纪的是东宫派来的钦差，侯爷这样做，会不会恶了太子？”</p>
裴东升哈哈大笑，几无半分掩饰道：</p>
“所谓天高皇帝远，太子再恼怒，难道还能把侯爷削爵罢官？</p>
穆如寒槊正在关外虎视眈眈，贺兰关一旦空虚，必定发动大军进犯！</p>
一个纪九郎，换辽东大局安稳。</p>
这笔账，东宫难道算不清？”</p>
典折冲眉头微皱，五指不由地捏紧上书郭字的血色大纛。</p>
辽东边将皆敬重钦服定扬侯不假，可也不至于视朝廷如无物。</p>
圣人定鼎一甲子，余威犹在！</p>
更何况，太子深得民心，威望日益隆重！</p>
裴东升这番话，在典校尉听来未免有些刺耳。</p>
“侯爷乃跟随圣人打天下的从龙功臣，也是为景朝守边，忠心耿耿的股肱之臣。</p>
怎么可能有拥兵自重、挟贼寇威胁朝廷的意思！”</p>
典折冲横眉竖目，语气变冷道：</p>
“裴先生作为侯爷器重的奇人异士，不应该说出这种大逆不道，授人以柄的谚语。”</p>
裴东升面色如常，好像不以为意，反而轻笑道：</p>
“典校尉常年待在贺兰关，可能看得还不够清楚。</p>
关外的情况，未必有你想得那么好。</p>
昭云侯病逝后的三年，锦州、银州多少别驾长史投入定扬侯府门下？</p>
那些源源不断地雪花银流进各地边将的口袋，置办大宅子、纳几房小妾，还算小事。</p>
胆子大的，阔气豪奢的，围山建马场，开矿炼铁造甲，掺和盐铁买卖……都有。</p>
养兵练兵，是天底下最耗银钱的事儿，尤其是像关宁卫这样的强军，挖空十座金山银海也未必够。”</p>
典折冲脸色难看，好似阴沉，却又无言以对。</p>
作为定扬侯的亲军校尉，他可谓寸步不离。</p>
白天待在郭铉身边侍立整日，晚上就于大帐附近歇息。</p>
一年下来大半时候，都驻守于贺兰关。</p>
闲着无聊便骑马出城，提着一双大戟冲杀百里，提几十颗人头回来。</p>
这几年，那些交托性命的袍泽兄弟，日子确实都过得好起来。</p>
个个娇妻美妾，田地千亩，比那些商号巨富还要阔绰。</p>
“因此，并非裴某胆大包天，妄议朝廷。</p>
而是而今的辽东，上下一心，府州一体，皆依托于定扬侯府这棵大树靠背乘凉。</p>
人过惯锦衣玉食的生活，还能回得去吞风嚼雪的贫寒日子？</p>
所以裴某才说，纪九郎成不了事，太子爷也拿侯爷没办法。”</p>
裴东升俨然智珠在握，十拿九稳的自信模样。</p>
典折冲面无表情，只是张口道：</p>
“某去前头打探一二，看有没有不长眼的绿林响马拦路。”</p>
他心里头莫名烦闷，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抒发。</p>
当兵吃饷，刀口舔血，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p>
谁不是为了建功立业，光宗耀祖？</p>
一刀一枪用命拼来的家底，肯定是想越厚越好，才能对得起自个儿吃过的苦头。</p>
可……</p>
典折冲总觉得有哪里不对。</p>
倘若人人皆作此想。</p>
白山黑水的乡亲又该怎么办？</p>
娇妻美妾，田宅千亩，听着舒坦。</p>
可娶的是谁家的女儿，占的又是谁家的田地？</p>
典折冲越想越觉得是一笔乱账，简直头大如斗。</p>
他双腿夹紧马腹，掌中那杆血色大纛迎风招展。</p>
往日持拿着侯府两代打下的军旗，这个魁梧男子都觉得荣光满身，意气风发。</p>
可经过裴东升的那番话，典折冲不禁开始胡思乱想：</p>
“都道这纵横白山黑水，让穆如寒槊寸步难进的郭家军旗，由血染红。</p>
可染上去的血，当真只是我等将士所流？”</p>
……</p>
“侯爷以前说，典折冲雄武壮烈，乃辽东军中头号的死战猛士，唯一可惜的，是不够忠心。</p>
能为定扬侯舍命陷阵，却无法做到唯命是从。</p>
如今一看，果然没错。”</p>
软轿里头的裴东升笑容浓重，收回目光。</p>
“也难怪侯爷喜欢带在身边，却始终不像董敬瑭那样，费力栽培拔擢升官，养成一条看家护院的好狗。</p>
要做定扬侯府的狗，凶恶只是表面，忠心才最重要。</p>
这次前往梅山，倘若董敬瑭泄露口风，被北镇抚司挖出什么隐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