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兴皱纹挤得更深，显出岁月痕迹，叹息道：</p>
“老夫未曾料到，郭铉他胆子大到这个程度，连朝廷钦差都没放在眼里。</p>
觉明早那纪九郎一步入靖州，微服暗访，清查边军屯田……数月都没传回消息，连六扇门的捕头、密探，都查不出丁点儿的踪迹，可见已经遇害。</p>
老夫今日之心血来潮，来得古怪，应当不是关乎觉明。”</p>
之前，东宫打算派出纪渊巡狩辽东，颜兴为保大局，举荐自个儿的座下弟子周觉明。</p>
结果后者于清查边军屯田的时候，人间蒸发销声匿迹。</p>
数次下书质问，都被搪塞，叫内阁大为光火。</p>
“定扬侯手握十万关宁卫，的确是底气十足，全然没将朝廷当回事。”</p>
随侍年轻人附和道。</p>
对于这等涉及到当朝侯爵的军国大事，他明白不应该发表看法。</p>
阁老心里头有一杆称，孰重孰轻，清楚非常。</p>
“觉明此前提出的清丈田粮八款，深得太子之心。</p>
本来他办成这桩事，从辽东回返，很可能被东宫派往江南。</p>
历练个七八年，六部权贵当中，当有他的一席之地。</p>
可惜折了。</p>
郭铉这老匹夫，真是越发骄横，比杨洪还过分了。”</p>
颜兴眸光泛冷道：</p>
“也不看看凉国公是何下场！”</p>
随侍年轻人眼观鼻，口观心，他只是值班房中的一介小吏，还未得官身。</p>
凡事少说多做，少听多想，这才叫本分。</p>
要知道，贵为阁老的颜兴门下敬拜的弟子众多。</p>
有的在翰林院，有的入六部，有的甚至牧守一方。</p>
唯独自个儿，能够陪伴左右，入宫值夜。</p>
此为中枢机要，多少人求之不得。</p>
“长夜漫漫，亦无心为太子分忧，索性去谭阁瞧瞧。”</p>
颜兴摆了摆手，腰身微显佝偻，循着长廊而行。</p>
执掌五军都督府的谭文鹰，并非内阁大学士。</p>
却也有入宫值夜，批红奏章，禀明面圣的权柄。</p>
因此，六部私底下把谭文鹰所统辖的五军都督府，称为“谭阁”。</p>
意思是，独属于他的一座小内阁。</p>
而那位大都督，则也有个少有人提及的尊称。</p>
兵马首辅。</p>
“那么大的酒香！可否让老夫也来蹭一杯！”</p>
颜兴所在的直厅内阁，书生气重，人人喝茶。</p>
而谭文鹰坐镇的五军都督府，兵威更深，自然就喜饮酒。</p>
这大抵便是文武之分。</p>
颇有儒将风范，玉带常服的谭文鹰听到笑声，起身拱手道：</p>
“颜阁老好雅兴，今夜怎么想起到谭某人这里讨酒喝了？”</p>
这位与宗平南齐名，更与燕王结为兄弟的大都督声音醇厚，不重不轻，却很有力。</p>
其人站在一巨幅的景朝江山图下，面目平和，威严凛然。</p>
按理来说，入宫值夜不应该饮酒，容易贻误要事。</p>
可谭文鹰的五军都督府，皆是气血勃发的个中高手，纵饮千杯都难醉，也就无伤大雅了。</p>
再者，太子向来开明，从不在意这些小节。</p>
就算当面看到，也是打趣几句，便不再提了。</p>
久而久之，五军都督府的甲士兵将，就将其视为东宫的隆恩赏赐。</p>
甚至于每次值班，还会攀比各自所带的酒水优劣，以此为乐。</p>
就像内阁那边，六部文臣时常拿出珍藏的砚台鉴赏一样。</p>
“啧啧，这得是多少年的剑南烧春？才有如此醇而不重，清而不浊的酒香气？”</p>
颜兴跨步进到五军都督府的值班房，丝毫不讲客气，拿起一只酒杯，轻轻嗅着，神色陶醉。</p>
“谭某人不好酒，无法跟颜阁老讲清楚，但也听说，这美酒，向来无需多问，一饮便知滋味。”</p>
谭文鹰爽朗笑道。</p>
“老夫可不如大都督功力深厚，千年的仙酿下肚也像喝水，难有醉意。</p>
年纪大了，馋虫容易作祟，品一品酒香足矣，真要开饮，只怕……五军都督府的窖藏都要被老夫拿得一干二净。”</p>
颜兴端着酒杯，摇头道。</p>
“这等品酒，亦是上雅。”</p>
谭文鹰命人搬来太师椅，与颜阁老对坐大案。</p>
“大都督今夜值守，可曾有收到什么风声？不怕笑话，老夫适才心神不宁，难以镇静，所以想着来大都督这里讨一杯酒，好定一定念头。”</p>
颜兴从来未曾小觑过这位算是后辈的五军大都督，反而认为谭文鹰远比声名盖压招摇山的宗平南，能够走得更远。</p>
做事滴水不漏，城府如藏山川，谋而后动，行如雷霆。</p>
这样的人物，乃是日后能被供奉武庙的兵家帅才。</p>
内阁当中，曾有一场关于谭文鹰的密谈。</p>
当时后者还未入京，镇守于九边之一的朔风关。</p>
六位大学士商讨议事，表决是否要将谭文鹰召回中枢。</p>
颜兴一锤定音，说服内阁。</p>
“谭文鹰此等人，若想做杨洪、郭铉，给他戍边二十年，必定尾大不掉。</p>
且他还是燕王的拜把子兄弟，两支卫军只知谭与白，不晓得朝廷，那太子爷还能睡得安稳么？”</p>
这就是颜兴的看法。</p>
事实证明。</p>
他所预见的没错。</p>
解尽军权返回中枢的谭文鹰，短短数年就让兵部险些易主。</p>
若非东宫新设都督府，那位姜尚书只怕早已退位让贤。</p>
“阁老是文道大宗师，心神如镜，能够返照天机轨迹。</p>
若有所感，必有所应。”</p>
谭文鹰神色微显凝重，右掌不由自主按在大案上。</p>
无形气机垂流虚空，好似一颗大星升起，放出璀璨光明。</p>
九十九道龙气禁法下的皇城，亦能举手投足唤起道则法理。</p>
这等深厚的境界功力，让颜兴眼皮忽地一跳。</p>
“儒门向来有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大道权柄。”</p>
谭文鹰一边捕捉冥冥当中纷杂如乱流的变数轨迹，一边问道：</p>
“阁老值夜心神不宁，事必起于皇城……可否施展谶纬，进一步测算？”</p>
颜兴垂首苦笑道：</p>
“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p>
至圣先师所定规矩，便有‘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一句。</p>
老夫若能算，也不会寻大都督相商了。”</p>
谭文鹰颔首道：</p>
“如此的话，谭某人只有打搅社稷楼的监正，或者取皇城内的浑象轴仪一观，看确认是否有灭圣盟余孽潜入。”</p>
他这并非大惊小怪，文道大宗师养浩然气，感应天意变化，绝不会无缘无故心血来潮。</p>
“再请那位圣人留下看家护院的陈貂寺，更稳妥。”</p>
颜兴轻声道。</p>
“阁老想得周全……”</p>
谭文鹰正要命人传令，皇城之中，飞天遁地，神念传音这些手段，大多都被龙气禁法所阻。</p>
冥冥虚空陡然一震，一道隐晦黯淡的大道轨迹，竟然被他捕捉于心间。</p>
这位八风不动的五军大都督忽然脸色大变，稳坐太师椅的身形一闪，震出大片皲裂痕迹。</p>
向来以守规矩重规矩著称的谭文鹰，冒大不韪于皇城内宫动用大宗师手段。</p>
宛若烽烟拔地而起，掠过重重宫门，奔向太子所在的那座殿宇。</p>
颜兴比之慢了一瞬，可亦是有所感应。</p>
儒家中人时常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p>
就在一刹那，这位白发苍苍的阁老眼中，十方虚空溢出玄黄二色，好似血如泉涌，汩汩不绝。</p>
耳中隐约听见一声凄厉龙吟！</p>
“太子……”</p>
颜兴几乎不敢相信，他的心神不宁源头，竟然落于东宫。</p>
九十九道龙气禁法，三尊当世大宗师坐镇。</p>
还能够有刺客潜入寝殿，伤及储君？</p>
“天地无尘，山河有影！”</p>
颜兴端正坐姿，轻吐八字。</p>
道则法理如笔走龙蛇，泼墨虚空，带起激荡涟漪。</p>
下一刻，人如芥子微尘，瞬间消失于五军都督府，如跨长空来到寝殿门前。</p>
依着内廷律例，像他与谭文鹰这样的外臣。</p>
深夜擅闯，是要背上大罪的。</p>
可在眼下，两位当世绝顶的大宗师都像感应到极大恐怖。</p>
一前一后，宛如电光石火，顷刻出现于东宫。</p>
而有人，比他们更快一步。</p>
正是白发白眉的陈貂寺。</p>
这位侍奉圣人的大宦官，此时面色阴沉到极点。</p>
像是阴间的厉鬼，立于寝殿之外。</p>
“谭大都督，颜阁老，什么风把你们一起吹来了？”</p>
但凡不是瞎子，都能瞧得出陈貂寺的煞气，已经浓烈到日月失色，引发道则法理轰鸣迸发的骇人地步。</p>
大宗师一怒，天地发杀机，并非夸张的说法。</p>
如非五重天的当世绝顶，这时候靠近过去，恐怕肌体都要被震得崩裂。</p>
“太子可无恙？谭某人忽有所感，龙气禁法被触动！”</p>
谭文鹰抬头望向白发白眉，阴沉如鬼的大宦官，目光犀利如剑，散发无匹锋芒。</p>
“天地颠倒，玄黄震荡，如龙泣血……大凶之相！陈貂寺烦请禀明，让老夫见一见太子殿下！”</p>
颜兴也不再是温和之色，好似天穹下垂威压四方。</p>
“未得旨意，擅闯东宫，这是诛灭满门的死罪。”</p>
陈貂寺双手笼于袖中，只身横在殿门前。</p>
独对两位大宗师，亦是一步不退。</p>
就在这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忽然响起两声咳嗽。</p>
霎时令三尊大宗师对峙的气机，如冰雪消融瓦解。</p>
“陈公公，让他们进来。”</p>
(本章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