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茆屋里外被布置得有模有样，简单又喜庆，这样的成婚宴礼便是她梦寐以求的，总忍不住想，若这是师兄与她的成婚礼，多好啊。</p>
他到底为什么不肯见她呢？</p>
她如今已逼着自己不去思索，只要见到他，只要他还肯与她说话，这一切都不是问题。</p>
可今天已是腊月廿二，距婚期只有不到十日。</p>
“丫头，裁缝铺子送嫁衣来了，你快来试试合不合身？”元大娘拄着拐杖喜气盈盈地与裁缝店的年轻伙计一前一后地入了厅堂，步伐却不似前些日子轻快，说话也有气无力的。</p>
云乐舒回过神来，笑着应了声好。</p>
年轻的伙计听见她的声音先是微讶，后抬起头投去探究的目光，却不料果真如其他人所说，这位白姑娘平日只以面纱示人，不禁有些失望。</p>
村里的人都说她很少着家，要见她一面极难，他还想着自己运气好，才第一次来便碰见她在家，可现下见她不露脸，只觉得自己这一趟实在来得不值。</p>
“有劳你了，小兄弟，不是说让我家小弟去取吗？怎劳你亲自送来？”云乐舒先扶着元大娘坐下，才从伙计手中接过叠得齐齐整整的嫁衣。</p>
她身姿修长，肩颈舒展，光站着便自成一幕美景。</p>
窗外的阳光透进来，伙计隐隐看到她被轻纱覆住的五官，翘挺的玉鼻撑起面纱，再垂落下来，泄玉流光，倒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美。</p>
伙计突然又觉得此行值当了，还暗道哪怕这白姑娘是个麻子，凭这身姿气质，说话做派，也足以比过周边几个村的姑娘们了。</p>
伙计被她一注视，不自觉地躲闪了目光，“掌柜的知道白姑娘便是如今城中最负盛名的‘簪娘子’，出自您手的头面首饰一支难求，他说这嫁衣权当他送与您的，只求白姑娘帮个小忙。”</p>
自云乐舒与老李签了新约，老李可谓不遗余力地宣传叫卖，听说城中首饰铺子无论大小，将近八成都与他订了货。</p>
云乐舒在街头逛过几回，确实发现街上许多妇女都戴了她设计的首饰，不过大抵是些次等品。</p>
老李说，如今城中女眷们只认她簪娘子的名头。</p>
“掌柜想请我帮忙？这嫁衣可不便宜呢。”云乐舒捧着衣服轻轻笑道。</p>
伙计忙道，“临近年关，李记工坊所制的那些首饰头面，汴州城中大大小小的首饰铺子均已售罄，李记这两日也准备歇业打烊，好令工匠们早些回家过年，我们掌柜她看中了您之前卖与府尹夫人的那支叫作什么梭果玉蕊琉璃翠顶簪的簪子，托小的来问，是否有办法让李记赶在歇业前再做一支来。”</p>
那梭果玉蕊粉白可爱，花序呈穗状，果子则呈梭形，本是遐邦之物，图璧域内不曾有过。</p>
当时她还在宫中时，西南一个附属国就进贡过一组手镯，被君亦止拿来送给她，上面缀着的便是梭果玉蕊的花样。</p>
她便查了书，方知梭果玉蕊生长于潮湿的西南密林，只有夜晚开花，且花期短暂，仅开过一夜，待清晨太阳升起便马上枯萎。</p>
她当时便觉得很有趣，见梭果玉蕊的花果皆生得别致新奇，便起意拿来做成顶簪。</p>
这顶簪本也反响平平，直到汴州府尹何坚的夫人王氏戴着它外出与众多官眷赏梅，当众对此簪不吝赞美之词，这顶簪便火速地被一抢而空，甚至连赶了几批货都供不应求，频频断货。</p>
云乐舒道，“李老板说他坊内小工有几个已因昼夜苦作伤了腰肩，他自己也几乎快累垮了，所以才比往年早些歇业，叫他再赶制恐怕是不能了。”</p>
伙计为难地立在那里，正想着不知该怎么与那母老虎交代，便听云乐舒又说道，“我当日留了一支自用，只用了一次，若尊夫人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取来送给她。”</p>
伙计的眼里有了光，像看着救世主一样看向她，叠声道，“谢谢白姑娘！谢谢白姑娘！不嫌弃的！”</p>
伙计拿到簪子后兴高采烈地出了门，元大娘便催着云乐舒去试嫁衣。</p>
她正要回房换，便看见去采办年货及成婚用具的元康兄弟回来了。</p>
元康肩上挑着扁担，扁担两头满满当当两篮子货物。</p>
陈孚身上也拿了不少东西，进门见到她，还未来得及放下东西便急忙与她汇报，“姐姐，岳国胜了！前几日我不是与你说了，君上恤顾邻邦，亲自带着金吾卫前往岳国支援，才这么几日便将那起子夷狄小儿赶跑了，真不愧是我国之君。”</p>
胜了？那师兄岂不是很快便可拔身离开边境了，该是时候将“请柬”送到他手中了。</p>
云乐舒随手将嫁衣放到一边，拉着陈孚急切地问，“你可打听到现在那边的状况如何？”</p>
元康与云乐舒使了眼色，云乐舒瞥过一眼元大娘疑惑的目光，笑了笑，只说，“快过年了，能结束战火让周边百姓过个安宁的年真叫人高兴。”</p>
“我回房去看看我的那套头面衬不衬这嫁衣，孚儿，过来帮我参谋参谋。”</p>
腊月寒风，吹得元大娘一身上下的皮肉均皱巴巴的，好像那里面早已干涸，只剩一具表皮。</p>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元康正从篮子里取出喜烛、红纸、鞭炮等物，又一一整理放好，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心力不足了。</p>
她的大儿是真喜欢白萂那丫头，诸事亲力亲为，凡成亲用的物件无一不挑最好的，连那嫁衣也是裁缝店里最好的衣料制成的。</p>
因着白萂怕冷，他特意让掌柜在衣裙里夹了棉，还觉不够，又多做了件大红色的莲纹绣玉枝滚毛边的披风。</p>
而白萂虽对婚事毫不上心，却也为着这个家每日忙着来回倒腾，又要与人交际，又要与工匠磨合，还要亲自选材配色，到工场盯交期，连腿都跑细了。</p>
她知道，如今家中的吃穿嚼用均靠着她，方能在这当口操办起如此体面的婚宴，连镇上那炙手可热的主婚婆子都请到了。</p>
其实到这份上了，她倒真的是万般无憾了。</p>
这儿媳妇如此干练伶俐，二儿子又尚武力强，将来这头家只会越过越兴旺，反倒是她这个久病之人一无是处，还只会拖累孩子们。</p>
她想起数日前突然出现在梦里的那早早亡故的丈夫。</p>
好些年没梦见他了，如今终于梦到了，他哭着说地底下凄凉，他实在太孤独难熬，很想她，还说她阳寿将尽，阴司冥官近日便会遣小鬼前来携她过黄泉。</p>
鬼官乃阴秽之流，出没阳间难免使近身之人沾染阴气，家中喜事恐生不祥，她绝不能受高堂之礼。</p>
她很想作为高堂，看着儿子成亲，可是却不愿毁了他的婚事。</p>
她前些日子强打起的精神，看似一日日转好的病情忽然似山体崩溃，又急速地恶化了。</p>
白天尚可拄着拐杖走几步，晚上睡觉时频频咯血，要么睡得不省人事，要么咳得一宿难眠，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两日不过是回光返照，不出几日，她便要下去见她那短命丈夫了。</p>
如此也好，让他们安安生生地成亲，她早些死了，连同什么阴司小鬼全都回了阴曹地府去，也就没有什么阴气一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