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4章 事实证明,快乐教育很重要
甲板变成了墓园。
篝火,就是被谁挂在坟墓上的那盏灯笼。
顾为经靠着铁皮桶站着,他头顶戴着的那顶可笑的王冠,整个人是被光影映射出来的幽鬼。
此事的明证有二——
第一。
葬礼上总是有很多人齐聚一堂。
人人面色沉痛犹豫,悲声痛哭者有之,面色沉痛者有之,可真正心生戚戚者却未必太多。
大多数关系相对较淡的客人都只是出于某种礼节性质而来,他们出于某种礼节性质,或者以一种怜悯的姿态,而面露悲色。
他们不是为了记住某人而哭,而是为了遗忘而哭,悲意从脸上消失之后,这个人的存在便从他们的生活中彻底的抹除去了。
既然客人的哭声是如此。
想来客人的笑声也是不差的。
第二。
幽鬼所说的话,阳间的存在应是听不懂的,它努力的哭,推着墓碑前的灯笼缓慢的摇曳,阳间的蝴蝶则在灿烂的草丛中飞舞。
它们生活在阳光明媚的欢快世界。
与幽鬼的哭声里的悲意相交,相叠,却不相容。
既然幽鬼的哭声是如此。
想来幽鬼的笑声也是不差的。
沙龙里的客人没有谁哭,他们在笑……短暂的几秒的沉默冷场之后,大家才意识到顾为经的故事这便已经讲完了。
两三位好心的客人便顺从的笑出了声。
他们不是真的觉得这个故事有多么的好笑,未曾反应过来它的笑点具体在哪里。
他们只是善良的不希望顾为经觉得过于难堪,站在中间,下不了台。
出于礼貌的性质,为这个失败的包袱而笑。
出于怜悯之心,为刚刚那个失败的表演而笑。
顾为经站在摇曳的篝火之中。
他努力的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带着对生活的幼稚的审视和稚嫩的警惕。
他在想。
“若是那位漂亮的贫家姑娘,没有在刚刚结婚的那年便死去,该怎么办呀。”
“要是泰坦尼克号没有在冰冷的北大西洋水面上沉没,对于萝丝和杰克完美的爱情来说……”
“那又该怎么办啊。”
在一艘马上就会沉没的大船之上,抱紧一个人说我爱你,也许并不那么困难。
可这样的爱真的能抵的过漫长生活的柴米油盐么?
那种导演对完美爱情的想象,恍如爱情永远停留在大船沉没的一瞬间,恍如爱情会永远停留在妻子躺在病床上,对你说让巴黎见鬼的一瞬间。
当“爱”在死亡之中凝固,被记忆的水晶封存。
它才是完美无瑕的,才是梦幻的,才是“Artictical”。
可顾为经对这样的爱能否长长久久,并无太多的信心。
奥利弗是美国人幻想之中的完美丈夫,富有,英俊,健壮,能在冰球场上带着哈佛的校队痛殴敌手,还是大律师。
他是童话中的王子。
她的妻子则是完美的妻子,体贴,聪慧,风趣又幽默,还很努力。
那是梦中的故事。
但顾为经总觉得,他们所有的爱,都是为了一场准备好的注定会到来的死亡准备的。那不像是人间之爱,而是神殿之前牵手而行的两位祭祀。
梦中的故事,始终都被困在梦中。
倘若这样的对话不是发生在25岁,而是发生在95岁。
顾为经觉得。
那恐怕,才是真正的爱了。
爱能战胜死亡,那么爱,能战胜无聊的生活么?
顾为经自己被他的这个笑话里,那种尖酸的,刻薄的,恶毒的意味给逗的笑了。
他笑着摇摇头。
看着四周面露体贴笑容的客人们,感觉自己身处一座小小的坟墓之中。
他的故事里所有的幽默含义,都被困在这具坚硬的空壳之中,无法传达。
他们的笑声和自己的笑声,他们的情感和自己的情感,彼此相交,彼此相叠,彼此又并不相融。
忽然之间。
他听到了一声旁边传来的笑声。
那样的笑容充满了嘲弄,带着尖酸的,刻薄的,恶毒的意味。
任谁都能轻易的听出这个笑声里所宣泄出的冷意。
客人纷纷转过了头,面露复杂的神色。
是安娜·伊莲娜对着顾为经讥笑出了声。
一只蝴蝶。
它停留在了墓碑之上。
——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以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明)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
——
“顾先生知道中央咖啡馆么,很多年前我每一次去维也纳,我都会跑到那里的咖啡馆里喝咖啡。”
与此同时。
滨海艺术中心。
一瘦一胖两个西服革履,皮鞋锃亮得可以当镜子照的男人并排站在《人间喧嚣》的展台台面前。
他们各自双手背后,正在虎视鹰扬的视察着艺术家们的工作。
“维也纳么?嗯。”
瘦而秃的男人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正在“嗯”些什么。
“维也纳是一座很美很古典的城市,那里的咖啡馆可是好地方啊。倒退个一百年,便真真正正的能称得上是名人汇聚了。我喜欢在那里喝咖啡,那里的咖啡味道说不上和其他地方有什么区别,但总能给我一种非常奇妙的想象。”
胖些男人卖弄着自己的见识。
“随着下一次的门铃打开——”
“克里姆特、列宁、契诃夫、弗洛伊德、李斯特、维特根斯坦、或者《油画》杂志的那位创始人先生……他们就会收起雨伞,抖落街道上的雨滴,走进门来,坐在我面前,点上一杯咖啡,开始抽烟斗。这种想象总是很有趣的。”
“嗯。”
瘦男人又继续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鼻音。
“当然,也有可能会是阿道夫。”胖男人话风微微一转,“你不觉得这就和逛画展很像么,有些时候,不会看到真正杰出的艺术家的作品。另外一些时候。你只能看到一些伪装成艺术家的疯子的呓语。”
大概是这个绝妙的笑话的作用。
他身边的老人撸了一下额顶的头发,让它看上去更茂密些,然后发出了一声爽朗豪迈的大笑。
“杨先生,那你怎么看待为经的这幅作品呢?”
“自然是杰作。”
胖男人想了想。
“可能称不上是少年李斯特之于音乐界,但是嘛,以您孙子的年龄,能画出这样的作品,也当真当真是后生可畏了。”
“过誉了,杨先生,你这样的称赞,会让他过于的骄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