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副官看了看眼前的老女人,再看看自己的两个手下,感觉匪夷所思。
“你是看园子的?”
“是。”
“老妈妈贵姓?”
“我还没嫁人呢。”老女人一下就扭捏起来。
林副官是多聪慧伶俐的人,立即改口。
“老姐姐贵姓?”
“我叫桂花。”老女人说,怕林副官没听清,又重复了一句,“跟主人姓,资桂花。”
“你昨天在哪里?”
“半个月前我去乡下看大太太了。今天下午才回来。”
“大太太在乡下?”
“是的。”
“那么说,这宅子有半个月没人住了……”
“是的。”
“那昨天……”林副官说到这里,自己先卡住了,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蠢材,蠢材,昨天摆明了被资历平给耍了。
“大太太身体怎么样?”林副官瞬间就转圜过来。
“不好。”资桂花说。
“你家姨太太,还好吗?”
“姨太太一年前就失踪了。”
“失踪了?”林副官心里又“咯噔”一下,“你家三少爷,也是一年前走的?”
“是的。”桂花点头。
“为什么呢?一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年前,老爷去世了,姨太太大约是不肯守寡,老爷死的第二天,姨太太就不见了。也有人说,是老爷喜欢姨太太,舍不得姨太太,勾了姨太太的魂魄,两个人做鬼夫妻去了。”
“……”林副官无语。
“那三少爷?”终究还得再问问。
“三少爷偷了大太太的金条,被二少爷给打了一顿,撵了出去,从此,就再也没回来。”
“你家二少爷,他身体怎么样?”林副官记得资历平说他二哥有严重的心脏病。
“二少爷身体很好,在市府里做大官。”
林副官听了这话,眼睛又瞪圆了。心想:资历平昨天到底说了多少谎话?他说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家大少爷呢?”
“大少爷……”桂花有些作难,还是说了,“在提篮桥监狱。”
仅有这一件事,小资是说了真话的。同时,也证明了这个桂花的话十有八九是可信的。
“你知道你家大少爷犯的什么事吗?”
桂花说:“听说,是误杀了人。不是故意的。”她把“不是故意”这几个字说得很有力。林副官明白她的意思。
桂花问:“长官是我家三少爷的朋友吗?”
“是,算是吧。”林副官敷衍地笑笑。
“三少爷还好吗?”
“还,算好吧。”林副官不想就“三少爷”的话题深谈,一个离开家庭一年多的孩子,估计谈也谈不出什么名堂。他看了看荒凉的院子,问:“这么好的宅子,怎么就荒了呢?”
桂花说:“老爷死了,姨太太失踪了,还有丫鬟莫名其妙地上吊了,到了半夜,总有人听见鬼哭,好多仆人都辞职不干了,主人们也觉得不吉利,就搬出去了。原想把这个宅子分成几份租出去,但是,总有人捣乱说这里是凶宅,也没人敢来住,就荒了。”
“你家老爷怎么死的?”
“病死的。”桂花说。
“老宅里有没有三少爷的照片呢?”
“三少爷的照片?”桂花想想,摇摇头,“三少爷的没有,好像有一张全家福,镶在大相框里。”
“全家福。”林副官终于有了一丝惊喜了。
“不过,资家的全家福里,没有小资少爷。”
“为、为什么?”林副官怪叫了一声。
“大太太不准小资少爷拍进全家福。”
“为什么?!”林副官有点替小资少爷抱屈。全家福都不准照,他算哪门子资家的少爷?
“我们做下人的,不好议论主人的是非。”桂花说了这一句,林副官也就明白两三分了。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怕么?”林副官问。
“我不怕,我住在最后面的小杂院,开了一个后门,对面就是三鑫百货公司,热闹着呢。我也就是得了闲过来散散步。”
“您真胆大。”林副官由衷地夸了桂花一句,“你看园子看了这么久,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呢?”
桂花笑起来,笑得很俗气:“我不怕,我又没做亏心事。”
林副官听了这一句,觉得桂花一定是个好人,有底气。林副官很客气地跟桂花讨杯热茶,桂花十分殷勤地带林副官和他两个手下去了自己居住的小杂院。
林副官留心查看。
果然,隔着窗户就能看见对面的灯红酒绿。仿佛一个院子,一半水一半火,一半阴一半阳。
林副官喝了热茶,赶紧就走了。
他想趁天黑前赶到福佑路松雪街三十六号关福记照相馆,请老板连夜把资历平和贵翼的合影照片洗出来。
林副官还真拿到那张合影了,只不过,只有一半。
关福记照相馆的老板一直跟林副官解释,说,照相馆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真是太诡异了。
昨天夜里有“贼”潜入照相馆的暗室,什么都没拿,独独洗出了一张照片,就是贵翼和资历平的合影。洗印好后,那“贼”把底片给切碎了,就扔在垃圾桶里。
照片也被“贼”用裁纸刀整齐地裁成两半。
一半搁在玻璃板上压着,一半“贼”自己揣走了。
林副官真心佩服资历平了。
太会算计了。
到最后,连自己的半张照片也不肯留下。
这一天一夜,多少个料想不到啊。
林副官的手指一转,把半张照片翻了个面,照片背面的白色印纸上,写了一行漂亮流利的小楷,当林副官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不知道,贵翼要是看到这行字,会不会把资历平给拆了。
林副官回到督办府见到贵翼,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复述了一遍,贵翼只是静静地听,一直没有说话。书房里很安静,贵翼很淡定,这让林副官心里更加不安,他跟了贵翼这么久,太了解贵翼的脾气和性情了,越是不动声色,越是“雷霆万钧”。
“照片,给我看看。”贵翼终于说话了。
“那照片只有您跟妞妞,爷就别看了。”
“照片。”贵翼伸手。
林副官惶遽地把半张照片递到贵翼手上,马上立正站好。
贵翼冷着脸,看了看手中半张残照,照片上贵翼抱着胖乎乎的妞妞,笑得很敦厚,很温情,妞妞也笑得很可爱,一脸阳光。贵翼把照片翻转了一面,白色的照片纸上,有一行漂亮俊逸的小楷。
“贵婉已经死了,不是吗?”
贵翼倏地站起来,手已经握成拳,半张照片被他搓在手心底惨遭蹂躏。林副官不自觉朝后退了一步,彼此的脸色都很难看。
紧接着,贵翼没有动静了,一片沉默。
“他杀人不用刀!”贵翼慢慢地说了这一句,“他想告诉我,他绝不会做贵婉的替代品,他错了,在我心里,他连赝品都不配。”
“小资少爷是有目的来见咱们的,而且,他做事也挺决绝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林副官说。
贵翼沉吟了一下,重新把那半张照片抚平,再看看那行逼自己发怒的留言。贵翼哑然失笑。
他有目的地来,有计划地行事,胸有丘壑。他的“越狱”计划几乎是自己居间促成的,印章、签名、文件,处处藏着他精妙的算计。他又想到了方一凡。
“方小姐那里去问过了吗?”贵翼问。
“方小姐昨天去了巴黎。”林副官说。
贵翼鼻子里喷出一口冷气。他已经料到方小姐会“失踪”一段日子,只是没想到她“失踪”得如此爽气,再没有比出国旅游这条路子更好的理由了。潇洒地去,事过境迁,再风光地回来。
贵翼不想不明白,一想通了,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
资历平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简直丧心病狂。
他想干了这样干净漂亮的一票,就带着他的死囚大哥舒舒服服地远扬。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其实破绽早就有了。”贵翼说。
林副官立即俯首尊听。
“上海警察厅有全上海市民的身份证档案,你去一趟上海警察厅身份证档案管理处,把资家所有的身份档案都给我调出来,他资历平就算是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他抓回来。”
“是,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