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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留神当了皇帝 光荣与梦想

朱厚照死后,继任者费尽思量,总算给他择定庙号“武宗”,史称明武宗。

说起这庙号的由来,就不得不提到除情色之外,他的另一爱好。

此人自幼喜动不喜静。读书思索非其所好,专爱舞枪弄棍。民间说:三岁看大。一个人的性情,往往有其先天性;是粗是细,是智是鲁,长大后是咬文嚼字还是吃体力饭,从很小的时候便见端倪。如果禀性太强,则无论后天家庭、社会如何影响与努力,也不能见效,挡都挡不住。

眼下朱厚照就是一个明证。童年时父亲弘治皇帝强迫他读书,无奈只好读,而且他并非长着一颗不宜读书的脑瓜,据说小时候读书的成绩还挺不错,被夸“天性聪明”。可是他注定与书本、文化有仇,一捧书本,内心就毫无快乐可言,直如受刑一般。那么,在什么事情上他才由衷地愉悦呢?就是当摔摔打打、砍砍杀杀的时候。“骑马打仗”,是他最爱扮玩的游戏,还有射箭、摔跤、踢球(蹴鞠)……这么说吧,举凡可令身体臭汗淋漓的事,他无不欢欣受用,而需要用心用脑子的事,却统统不胜其烦。这一点上,他跟明朝第二任皇帝、谥号“惠文”的朱允炆,刚好颠倒过来。

关于朱厚照的童年,《明史》只用六个字来概括:“性聪颖,好骑射。”可见基本上是在游乐中度过。对此,嘉靖年所修《武宗实录》,少不得要替刚刚谢世的前代皇帝掩饰一番,说:“为学之暇,或闻其颇好骑射,以为克诘(治)戎兵、张皇六师,亦安不忘危之意。弗之禁也。”意思是,弘治皇帝觉得太子“颇好骑射”,将来有利于国防,终究是有用的,所以并不阻止。但有一条,朱厚照对骑射的耽迷,绝非“为学之暇”;其次,弘治对儿子的表现恐怕也根本不是这样安然的,否则他不会在托命内阁三臣时留下遗言:“东宫聪明,但年少好逸乐。先生每(们)勤请他出来读些书,辅导他做个好人。”特地强调太子不肯读书乃是自己的大忧虑,而且,“好骑射”在他看来也不是什么“克诘戎兵、张皇六师,亦安不忘危之意”了,而指出实质乃是“好逸乐”。这是李东阳亲笔记下的弘治的原话,每个字都很可靠。

朱厚照究竟长什么样儿,史家未描绘过其具体相貌。只见过他身着龙袍在宝座上的一幅坐像,看起来五短身材,还算精悍,但绝非孔武有力的样子。不知道出于对自己身体不满意,还是非常自信,他特别爱在孔武有力方面表现自己、证明自己。他所以建豹房,迁居该处,固然主要出于躲避宫中限制的目的,但与爱和猛兽嬉戏也不无关系,就像一个拳击家不愿意离开拳房一样。在豹房,他经常亲自“手搏虎豹”,虽然豹房里的猛兽想必都事先经过调教,并不真正生猛野性,但正德九年朱厚照还是在搏虎中为虎所伤。又一次,也是赤手搏虎,老虎把朱厚照压在地上,“召(钱)宁,宁缩不前……(江)彬趋扑乃解。帝戏曰:‘吾自足办,安用尔。’”据说,这件事直接影响了钱宁、江彬两大近幸此后在豹房的地位。从朱厚照热衷于跟大型动物角斗,特别是他所说那句话看,此人非常在意自己在肉体这一层面是否足够有力,以及这一方面的能力是否被人尊重;亦即,他在这方面对虚荣有强烈需求。明明被老虎打败、压在地上,亏得别人解救,爬起来却说:我自己足以对付,哪用得着你帮忙?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时候,“楚王好细腰,宫中有饿人。”眼下,在朱厚照身边,在豹房,汇聚的也都是和皇上本人一样的赳赳武夫。所用太监,俱雄健强壮,能武,或至少身体条件适合习武者。朱厚照死后,在遣散人员中我们发现专门提及了“少林寺和尚”。连搞女人,朱厚照似乎都偏爱物色“武人家眷”——马姬是前总兵官马昂的妹妹,戴氏则是另一个总兵官戴钦的女儿。前期豹房和后期豹房两大巨头钱宁和江彬,都是“武功超群”的人。钱臂力惊人,射术精良。江更不必说了,职业军人出身,边塞骁将,朱厚照第一次见到他,亲自检视其箭伤伤痕,竟然大呼小叫:“彬健能尔耶!”(江彬这么强健和能干啊!)前面所述朱厚照为虎所迫,钱宁畏缩不前而江彬解之一事,让朱厚照“心德彬而嗛宁”,暗中偏向江彬而瞧不起钱宁,因为江彬更像勇士。此外,江彬人高马大,“貌魁硕有力”,对五短身材的朱厚照来说,大概也更代表理想。遍觅豹房,我们看不到一个知识分子,看不到一个脑力劳动者,全是靠“身体”吃饭之流(女人以“色”,男人以“力”或兼以“色”),这真是一个亘古少有的“团队组合”。江彬掌事以后,豹房更进一步演变成彻头彻尾的“军阀俱乐部”,他次第引来万全都指挥李琮、陕西都指挥神周,加上原在豹房的都督同知许泰,这四镇边将号称“外四家”,共同把持了后期豹房。

弘治一死,朱厚照袭位为君,得以大弄。在禁内辟出教场,于太监中择出勇健者,编为“内操军”,日夜操演。或分成敌对两拨,对峙冲杀,自己更披坚执锐,亲临“战阵”。“晨夕驰逐,甲光照宫苑,呼噪声达九门。”整座京城被他搅得一团糟,很不成体统。所以时任吏部尚书的杨一清上疏抗议道:“视朝听政,经筵日讲,帝皇常规,国家旧典也。陛下月不过一二朝,当讲辄罢。而窃闻留御豹房,练兵花苑。鼓炮之声,震骇城市。甚非所以示中外、训来世也。”说他不仅丢了国家的脸,也给将来君主做了坏榜样。

每个人都有人生理想,朱厚照亦不例外。杨一清不了解这一点,故而所提意见朱厚照不会听,甚至也毫不在乎。对于是否有损国家威严、将来皇帝会不会有谁起而效尤,他不会关心;对他来说,弄武、将兵,乐在其中,而且事关荣誉和抱负,事关自我价值的实现。别人眼中,他是皇帝,须守皇帝规矩,如皇帝那般行事;然在其自己心中,他只想痛快淋漓地打打杀杀。甲胄闪耀、昂坐马上、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大军,而敌人却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这情形是他为之激动的,能让他自觉高大,是“英雄”,合乎人生理想——就像后来晚他两辈的天启皇帝,最高理想乃是当一木匠一样,谁能责之以不是?

要说荒诞,只能说君主制荒诞。许多人,明明适合干别的,只因生在帝王家,就硬派他世袭了君主,搞得里外不是人,国家也跟着倒楣。例如:李煜如果简简单单做个诗人,再好不过;赵佶如果集中精力搞他的书法绘画,绝对是人尽其才;朱厚熜(嘉靖)不如去干道士,或能成一代宗师;朱翊钧(万历)做皇帝很差劲,倘然做会计的话,账一定可以把得很严……像朱厚照,最好是给他一条破枪、一面烂盾、一匹瘸马,领着一群乌合之众,东讨西征,虽然免不了老吃败仗,但也强似在金銮殿胡闹。

有人可能会联想起堂吉诃德。没错,某种意义上我们确可把朱厚照称作十六世纪中国的堂吉诃德。

作为小说人物,堂吉诃德诞生只比朱厚照略晚;如果塞万提斯1605年出版他的《堂吉诃德》第一部之前,能来中国一游,说不定会对这人物的塑造另有一番欣喜的发现。虽然朱厚照身上,“嫉恶如仇、总是正面向他的‘敌人’发起不屈不挠的冲锋”的骑士精神是一点也没有的,不过,就一生生活在梦幻里、不切实际、自以为是和用想象代替自身现实的理想家这些方面论,他们实在可以说是一对难兄难弟。堂吉诃德先生五十岁以后在家呆不住,立志出门冒险、打遍天下;朱厚照二十来岁起也向往于传奇的生涯,屡屡一身戎装,仅以数骑随,摸出宫去,“巡视三边,督理兵政,冀除虏患”,甚至顶风冒雪、备历艰险,骑行千余里,“亲征”胡虏。堂吉诃德先生把风车当做传说中的巨人与之搏斗来表示勇敢,朱厚照则跟驯化过的虎豹搏斗来表示勇敢。堂吉诃德先生路遇阿尔及利亚总督进献给皇上、载于笼车的狮子,坚持要将狮子放出,让他亲手降服;朱厚照则当叛王朱宸濠明明已被南赣巡抚王守仁俘获后,非要将朱宸濠重新纵放于鄱阳湖,然后由他亲自捉拿。就连他们虚构自己的思路也如出一辙:堂吉诃德开始游侠生涯之前,想了八天,决定自称“堂吉诃德”(“堂”字,为贵族专用),自授骑士封号;朱厚照四处东征西讨之前,也重新取名“朱寿”,自封公爵(镇国公)、五星上将(威武大将军)、军区司令员(总兵官)一连串头衔。评论家把堂吉诃德一生浓缩成这样一段话:“他终于完全失去了理性。他要去做个游侠骑士,披上盔甲,拿起兵器,骑马漫游世界,到各处去猎奇冒险。书里那些游侠骑士的行事他一一照办,要消灭一切暴行,承当种种艰险。将来功成业就,他就可以名传千古。”对朱厚照来说,他基本上可把这段话照单全收。

朱厚照向“东方堂吉诃德”的转化,大约始于正德七年。以前,他“耀武扬威”的范围,以宫苑之内为限,只是在“内教场”组织一群太监搞军事演习,其性质跟他指挥的“士兵”独特的生理情形一样,有一种阉割过的意味,聊胜于无,充其量做做游戏而已。皇帝的“远征”,也顶多是到京郊打猎,收获几只野兔、野鸡作为战利品。但正德五年到七年之间,发生一场浩大的民间暴动,波及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四川、安徽和湖北,内中以直隶霸州的刘六、刘七暴动,能量最巨,威胁最大。暴动发展迅速,官军不能制。到正德六年,由兵部侍郎陆完动议,开始征调边军参与剿讨。所谓“边军”,指明代专门驻镇北部长城诸要塞,防御“鞑虏”的部队,其职责专在国防,不介入国内平叛剿乱之事。可是立国百余年后,日甚一日的腐败,已使身膺对内镇压功能的京军毫无战斗力;此时,对各处“流贼”屡战屡北,京师数危。尚具一定战斗力的,亦只有边军。为应急之需,朱厚照乃将祖制撇在一边,在本朝史上第一次征调边军参与戡乱。于是,得与许泰、江彬等边帅相遇。

一旦接交,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慨。史记:“(江彬)谈兵帝前,帝大说。”从小迷上打仗的朱厚照,现在才算亲睹野战将军的风采。从江彬口中,听到多少“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的雄壮故事;抚睇江彬累累伤痕,胸中鼓荡着壮夫、英雄的豪情!还有韬略、兵策——一位野战指挥官所滔滔不绝谈论着的这些内容,该何等令人大开眼界?想想自己在“内教场”玩的那些东西,纯粹是小儿科!

江彬立即接手朱厚照那支“太监部队”的训练,用正规手法将其从“银样镴枪头”打造成大战数百回合不倒的钢枪。“帝戎服临之,与彬联骑出,铠甲相错,几不可辨。”也许,与这员“虎将”并骑而立的一瞬间,朱厚照才感觉到自己像一个真正的武士?他仿佛有一种新生之感,从他隆重地为这支“新军”更换的服饰即可看出这一点:“诸营悉衣黄罩甲,(许)泰、(李)琮、(神)周等冠遮阳帽,帽植天鹅翎,贵者三翎,次二翎。”何谓“衣黄罩甲”?指的是“虽金绯锦绮,亦必加罩甲于上”,也就是说,穿得再好,也非要在外面套上一件甲衣,才神气,才美。因为这是皇上所欣赏的服饰美,一时间,“市井细民,莫不效其制,号曰‘时世装’。”换成今之用语,“衣黄罩甲”便是十六世纪一十年代中国的头号时装。这种以军饰为美的时尚,大抵很像笔者小时候“文革”中间人们对于军帽、军装、军挎包、军用皮带(俗称“武装带”)的推崇。那时,武斗遗风犹存,加之又掀起“全国人民学解放军”热潮,一切具武装色彩之用具,无不走俏,极难获致,幸而得之者则饱受他人羡慕,而抢劫犯首选的目标,竟然也不是手表和钱包,恰恰就是军帽等物——此为题外话也,但两者之间确极为相像。《明史》提到,当时兵部尚书王琼“得赐一翎,自喜甚”,前面说“贵者三翎,次二翎”,堂堂国防部长仅被赐一翎,却把自己高兴坏了,足见这由朱厚照而起的“军事拜物教”是怎样地风靡!

江彬一面调教御林军、努力帮助朱厚照找到职业军人感觉,一面适时地以诸多诱饵,鼓励朱厚照出外冒险。“数言宣府乐工多美妇人,且可观边衅,瞬息驰千里,何郁郁居大内,为廷臣所制?”在江彬,这可以让朱厚照远离豹房大佬钱宁,为己所控;在朱厚照,则其向“东方堂吉诃德”转化的主客观条件已具备,所以江彬之言深获其心(“帝然之”)。

朱厚照跃跃欲试。但这位大明皇帝,究非西班牙乡间的一介普通绅士,不便立即大张旗鼓地将自己的抱负付诸行动,却须首先投石问路。根据给事中石天桂等人的奏折,至迟于正德九年起,朱厚照就经常以秘密出行的方式,来试探群臣的反应,“数离深宫,驱驰于外,有时侍卫之臣不知所在”。

此一伎俩终于在正德十二年升级为实质性行动。他着手做正式的准备,“大造刀铳甲箭,将游幸焉”。八月初一清晨,朱厚照“微服,从德胜门出,幸昌平”。这次行动是如此秘密,瞒过了朝中所有人。大臣早朝不见皇帝踪影,苦苦守候到下午,才辗转听说圣驾一大早就去了教场,然后转而前往天寿山(在十三陵附近)游幸。第二天,内阁三相梁储、蒋冕和毛纪追至沙河(今回龙观以北十公里),失去线索,徒劳而返。而据专门司职看管京畿北大门的巡关御史张钦所得情报,所谓皇上巡幸天寿山,其实是个幌子,真实意图是“欲出居庸关巡宣(府)”。张钦立命守关人员严加戒备和稽查,勿将可疑者放出关去,同时上疏朱厚照,称:“天子举动,所系不小。或欲亲征虏寇,宜先下诏大廷共议。必不得已而出,亦宜戒期(择定吉日)、清道、百官扈从。今者皆不闻,而轻骑潜行,万一奸人假窃陛下名号欲过关,诱引胡人以危社稷者,何以防之?臣职守关,陛下即欲出,臣万死不敢奉诏。”

计划未能得逞,朱厚照悻悻之余,并不急于回銮。他索性在昌平御马房住下,然后转通州、南海子,足足玩了十三天才回到豹房,以迷惑群臣。此行虽然失败,不过基本目的却已达到,那便是侦察火力。借这次的试探,朱厚照搞清楚了偷渡出关的主要障碍在哪里,也总结了失败的原因。

牛刀小试之下,仅隔十天,八月二十三日,朱厚照再次行动。路线完全相同,出德胜门,赴居庸关;不过,行动细节却做出若干重要的调整。首先,动身时间提前,趁张钦等尚未察觉,“夜出德胜门,潜越居庸”。其次,一旦得手,当即派太监谷大用接管居庸关,令“无纵出者”,务必在此阻止任何试图追还圣驾的大臣。这二招棋果然奏效,朱厚照就此冲出北京,扬长而去,开始其“东方堂吉诃德”的荣耀之旅,直至三年后走到人生尽头。

这位“东方堂吉诃德”,将自己的诞生地选在宣府。对此他早有预谋。据《罪惟录》,早在一年多前亦即正德十一年二三月间,他就已经决定“作离宫于宣府,备临幸”。现在,这由江彬督建、被他称为“家里”的府第已然告竣,冲出北京群臣的封锁、一身戎服、焕然一新的他,兴高采烈地入住,并将其命名为“镇国府”。这名称意味着,一个当世头号英雄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就是镇国府主人,镇国公、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朱厚照以敕书的形式将这项任命正式通知吏部,并且给“朱寿”颁发了印信,明确指出“朱寿”的行政待遇是“支禄米五千石”。

生活在公元1517年前后的中国明朝官僚,显然无缘拜读塞万提斯的长篇小说,因此对眼前遇到的离奇一幕无从理解,张皇失措。当接到皇上旨意,“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承六师,出边攻守”时,完全不知如何应对。首辅梁储唯有哭谏道:“是以臣名君,死不奉诏。”意谓,我只效忠皇帝本人,对这种以臣子取代君主的命令,杀了我也不敢服从。但朱厚照并不需要朝臣认可,那只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他不仅继续坚持“朱寿”的封号与职务,又特意“造镇国公牙牌、诰券(委任状)”。在“朱寿”与堂吉诃德先生之间,实实在在的区别只有这一项:后者的骑士、贵族身份完全出于僭盗,是不合法的,而前者虽然同属捏造,但每一个头衔都货真价实、绝对合法。就此论,“西班牙原装堂吉诃德”比之于“东方堂吉诃德”,自有甘拜下风之不如。

“东方堂吉诃德”在宣府安顿下来不久,便迫不及待出马,去建功立业了。

明朝虽为满清所灭,但其二百来年历史中的外患,大部分时间仍来自旧敌蒙古人。自从朱元璋把元顺帝撵回大漠之后,这个曾经创建横跨欧亚大陆、有史以来最大国家的民族,似乎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形,重新变作“马背上的民族”,东游西窜,除了放牧,便以骚扰、劫掠为生,不复有稳定的政权和疆域。他们似乎变得很古怪:一方面,其富于传统的骑兵战斗力依然很强,完全可以胜任攻城拔寨的使命,另一方面,却又显得对此毫无兴趣,每次行动打了就跑,抢了就知足,从来不曾显示对明朝有“收复失地”的壮志。有时,蒙古人明明可以轻松拿下北京,却让人很费解地收手不为,自行遁去。特别是正统年间的“土木之变”(1449年),英宗朱祁镇竟然被蒙古瓦剌部落所生擒,随即兵临北京城下,此时北京被围,完全是孤城,哪怕围而不打,也势难坚持;结果,瓦剌军队却只是提出索取金帛财物的要求,被拒绝后,攻城只五天,便失去耐心、兴味索然,于城外大肆掳掠一番即行撤退,一年后,更将英宗白白放归,并不以为奇货可居——其无“大志”,一至如斯!

以为经江彬一番培训而于兵戎之事已然学成,且自封“威武大将军”的朱厚照,眼下正沿城塞一线四处寻找蒙古人,以便与此强敌过招,来证明一个盖世英雄的存在。令人着恼的是,蒙古骑兵完全采取“流寇主义”,刚有情报说某处发现他们踪影,赶到时却踪迹已杳。正德十二年九十月间,朱厚照率着人马从宣府赶到顺圣川西城(今河北阳原,在冀晋交界处),再向西折往大同、阳和卫(今山西阳高)等,处处扑空,不免令急欲一逞的朱厚照感到大煞风景。

十月中旬,终于在应州(今山西应县)一带发现大量蒙古军队。十八、十九、二十日,连续三天与蒙军遭遇,但略一接触,蒙军便脱离战斗,不知去向。当时有人分析,蒙军“其众甚多,却乃藏形匿影,外示寡弱”,告诫朱厚照“是诚不可忽略”,“不可轻出”。这番话,显然有对症下药之意。因为朱厚照多日来寻敌无果,屡被对方溜掉,正在心痒难熬中,而蒙军则似乎有意以此挑逗于他。应州遭遇战打响之际,朱厚照还在一百多公里外的阳和卫,得到战报,被吊了近一个月胃口的他,想必如相声《钓鱼》主人公一般,颇有“我可等到这拨儿啦”之感,哪里顾得“不可轻出”的告诫,立即率领他的太监近卫军及其首脑江彬、张永、魏彬、张忠等人火速赶来会合。在应州城外,为蒙军阻拦,“援众殊死战”,一直折腾到天色将晚,“虏稍却,诸军乃合”。喘息未定,天刚亮,蒙军即来攻。朱厚照亲自督阵,与敌大战,由辰时(早间)至酉时(傍晚),足足斗了百余回合。天色既晚,各自收兵。朱厚照正在兴头上,第二天开城搦战,却发现蒙军不知何时拔寨离去,又不玩了。朱厚照大恼,差人探得蒙军引兵西去,当即点起人马:“追!”好不容易在应州以西百公里的朔州(今山西朔县)附近追上。安营扎寨,准备来日大破之。谁知天公也不作美,忽然刮起沙尘暴,“黑雾昼晦”,大白天什么都看不见。估计沙尘暴过去之后,蒙军又销声匿迹,而明军自身其实也被拖得疲惫不堪,追到何处是头?追上也未必打得过。朱厚照掂量掂量,不如见好就收。“乃还”,同时立刻指示以大同“军区司令员”(总兵官)王勋等的名义,“以捷闻于朝廷”。

既然称“捷”,我们不妨看看《武宗实录》所留下的一份战报:这次双方参与战斗的部队,明军调集了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四镇人马,加上朱厚照的“太监近卫军”,总兵力在六万左右;蒙古人方面兵数不详,据战前情报称玉林卫发现有五万余蒙古骑兵集结,唯不知此五万之敌是否俱投入了应州之战——姑折其半,以不足三万计。如是,则双方兵力对比为二比一。以这样我众敌寡的军力,战斗结束之后的统计是:“斩虏首十六级,而我军亡者五十二人,重伤者五百六十三人。”明军战死者超过蒙军三倍;虽然蒙军重伤人数未报,但根据这一比例,当不足二百人。尤其严重的是,《实录》随后还记有一句:“乘舆几陷。”即,朱厚照差点被捉。

这是怎样一场“胜利”啊!朱厚照居然有脸“以捷闻于朝廷”。莫非他终于不曾成为朱祁镇第二,就算值得自豪的胜利?旁人看,也许阿Q得可以,但朱厚照仍然很自豪。这个自封的“威武大将军”,怀揣“大丈夫志在沙场”的抱负,出外闯荡,如今创下斩虏十六(且不论是否伤敌三千,损我一万)的伟业,可以衣锦荣归了。为着功归“威武大将军朱寿”,而非皇帝——朱厚照坚持区分这一点——特命出城迎接凯旋者的大臣们,赶制并身着一种由他设计的临时礼服,称为“曳撒大帽鸾带服色”,那究竟是何奇怪款式,现在无从知晓,总之,换上这种服装,就意味着迎接者不是前来为皇帝歌功颂德,而是拜倒在“威武大将军朱寿”的赫赫武功之下。

正德十三年正月初六,还是新春佳节期间,北京德胜门外搭起数十座彩篷,到处彩旗招展、标语飞舞:“上意(指示)具彩帐数十,彩联(旗帜和标语)数千,皆金织字。序词惟称‘威武大将军’,不敢及尊号(皇帝名号)。”标语上写着什么呢?以我们今天所能想象的,词意大抵不外乎“威武大将军万寿无疆!”“战无不胜的威武大将军万岁!”之类。群臣特意准备呈见的“红梵夹子”(名帖),也都不敢称“臣”。大家牵着羊,捧着酒、白金、彩币,穿着“曳撒大帽鸾带服色”的奇装异服,排于道左(不敢居右)恭候。整个现场看起来既喜庆又滑稽。当日甚冷,阴沉沉的天空,虽无凌厉之风,但寒意透骨,一些老迈龙钟的大臣,瑟瑟发抖,被冻得喘而又咳,白胡子一翘一翘,煞是好玩。守候到暮色降临,朱厚照还是不见人影。也不知等到什么时辰,天完全黑了,忽见前方“火毬起,戈矛前烟气直上,乃知驾至”,群臣赶紧趴下磕头。但见“上戎装、乘赤马、佩剑而来,边骑簇拥”。来到欢迎仪式的主帐篷前,朱厚照下马坐定,大学士杨廷和等献上美酒、果品、金花等,以示祝贺。朱厚照饮毕,说了一句话:“朕在榆河亲斩虏首一级,亦知之乎?”杨廷和等只好对以:“皇上圣武,臣民不胜庆幸。”扔下这句豪言壮语,朱厚照“遂驰马,由东华门入,宿于豹房”。这时已是深夜,外面早纷纷扬扬下起漫天的大雪来,浩大的迎驾队伍散开,拖拖拉拉各自往城里走,因路途难行,加之身着那种令行动极不便的奇怪服装,以致“仆马相失,曳走泥淖中,衣尽沾湿。夜半后,仅得入城。有几殆(垮掉)者”。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从城里回来、见过革命的阿Q,这样问未庄的乡亲们。“朕在榆河亲斩虏首一级,亦知之乎?”以“威武大将军”之名在外闯荡的朱厚照,回到京师则这样问他的大臣们。如果这对相隔四百年的冤家能够聚首,搞一篇对话录,我想是会有一些可观之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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