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成那些亡命徒,到底靠不靠得住?子诚语焉不详,愚兄心中实在忐忑。”
三层高的雅致阁楼内,摆了一桌简单的二人斋宴。
做东宴会的,赫然是盐政总督之子,国子监荫生,济南府知府,殷诰。
名门出身,向来不缺礼数,殷诰方才结束了府衙整日的案牍劳形,已然疲惫不堪,却仍旧以府君之尊,主动起身为客人斟酒。
当然,姿态放得稍低,也不乏有求于人的缘故。
事情一旦开端,走向就不可能时时在自己掌控中。
自兖州府民乱后,殷诰的眼皮已经数日没能合上。
上至山东的这些抚按大员,心思诡谲难以捉摸。
巡抚余有丁会不会看在那位盐政总督老师的面子上袖手旁观?
几封送去济宁书信,都未有回音,自家的父亲又是个什么心思?
沈鲤到底有没有本事,以雷霆之姿迅速平息曲阜的民乱?
下至席卷的民乱,同样无法遥控。
方才便听到兖州的消息,何心隐那厮,竟然利用自己在民间的声望,妄自插手民变,企图蛊惑百姓,劝降葛成。
这厮身为儒生而咒骂圣人,大户出身却叛了自己的跟脚,简直数典忘祖,以邻为壑!
只怕那些鼓动民乱的骨干们,贪财惜身,真遇了事,恐怕毫不犹豫就会抽身而退。
还有那些推出来名义上的头领……
殷诰想到此处,余光打量着张意的反应,方才他口称的子诚,便是太仓三张之一张意的表字。
山东还是不够远,逃犯大多不会在此驻留,也就更南边的地界上豢养死士、倭寇、家奴的风俗才更兴盛些。
譬如葛成这些人,就是张家夹袋里的人才——张家这些年野心不小,四处仗义助人,不仅收留了不少走投无路的亡命徒,相识的郡望世家但凡遇了难处,张家也每每主动登门,仗义襄助。
然而,面对殷诰的询问,张意置若罔闻。
他眸中含笑地看向殷诰,轻飘飘岔开话题:“此番我亲自进京一趟,委实闻见了不少趣事。”
太仓张家在民乱事上牵扯甚深,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是故,张意便趁着儿子张辅之中进士之际,借着入京置办房产的名义,四处走动,窥探中枢局势,也好见招拆招。
眼下张意便是自京城回返浙江途径山东而已。
殷诰见自己的问题被无视,斟酒的手在空中一滞。
虽说都是聊正事,但张意这厮总是要将言语之间的主动权拿捏在手中,简直狂傲。
他心中不满,勉强扯了个笑容,按住衣袖重新坐回了位置: “子诚指的是?”
张意单手拿过酒杯,也不碰杯,只自顾自饮了一口,感慨道: “如今清丈带来的乱子,已然蔓延到了京中。”
“进京请愿的乡绅学子,在九门外匍匐嚎哭;六科十三道闻风而动,争相谏言;文华殿上群臣廷议,各持己见,争执不下。实可谓震动朝野!”
殷诰闻言,神情一动。
山东的事情闹到现在,所为的,不就是震动朝廷,好教度田知难而退?
如今听到有效,殷诰几乎压不住嘴角的喜色。
他也顾不得张意失礼,连忙追问道: “陛下呢?有无幡然醒悟,重新商榷度田事?”
张意摇了摇头: “皇帝刚愎自用,怎会轻易改弦易辙?”
旋即又话锋一转: “不过,皇帝这些时日深居简出,寡言少语,恐怕也是心中打鼓。”
“此前殿试,皇帝还借着策论吹风,试探了一番朝野的水温。”
“以此观之,只怕也是重压在心。”
殷诰听了这话,挑了挑眉头。
他坐回位置上,又为自己斟满一杯,口中问道: “试探水温?”
既是问皇帝怎么试探,又是问试探结果的水温如何。
张意砸吧嘴回味一番,扭头翻开手边的书册,露出夹在其中的一页纸。
他将书册往身前一推,示意道: “这是此次殿试,皇帝亲自出的策论。”
殷诰见状,饶有兴趣地伸手接过。
他喃喃念出来声: “廷上君臣,宰持万化,统摄九畴,建用皇极备矣,又用三德为权衡,实皇极以体常以立本,三德以尽变以趋时。”
殷诰抬头看向张意,想要发问请教,却见后者笑而不语,他不愿显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虽只是监生出身,但大经大义总识得,虽吃力了些,但尚且能看懂个七八分。
皇极出自《尚书·洪范》,是治国九畴之一,这里指的不是信息全知的意思,而是“治国的至高准则”。
当年朱熹将皇极解为“帝王的中正之道”,乃是是君主应秉持公正无私的德行,作为天下的道德标杆与政治核心,以此统摄万民,实现天下秩序的稳定安宁。
但万历二年以来,以皇帝为首的道理学门人,重新释经,将其解读为天下道统之所有,皇帝道极之所在。
说人话就是,皇极,也即治国最高准则的内涵,便从“皇帝应该修养出完美的德行”,演化成了“皇帝应该实践出一个理想的天下”,俨然是在三代之治的复古思潮下,逐渐夺回开创未来的话语权。
而此次殿试一题,其主语的范畴再度发生了变化。
廷上君臣,宰持万化,统摄九畴————赫然是从皇帝,延伸到了以皇帝为核心的领导集团。
至于题中三德,同样是治国九畴之一,乃是达成“皇极”的三种方式方法。
这就是所谓围绕“皇极”为根本,采“三德”而用之,至于具体用哪一德,就要“尽变以趋时”了。
殷诰皱着眉头,继续往下看去。
“三季以还,英辟代有,躬修玄嘿,庶几刑措;政务严切,威强治世;敷政优优,秉钺烈烈。此三德,恰逢其会,各适于治,践于皇极。”
看到这一句,殷诰这个国子监荫生终于吃力无法再读下去。
他咽下一口气,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张意,苦笑道: “还请子诚解惑。”
张意对于殷诰的不学无术也不意外,毕竟监生出身嘛。
他稍微捉弄了一下也就罢了,当下也就不再卖弄,循循善诱道: “三德为何?”
殷诰一怔,脱口而出: “正直、刚克、柔克。”
正直指向“常道”,即确立统一的道德与是非标准。
刚克指向“大乱”,需以威权手段迅速稳定局面。
柔克指向“疲敝”,需怀柔薄赋,宽待百姓士大夫。
张意点了点头: “皇帝这是说,三代以来,英明君主辈出。有的清静无为,几乎不用刑罚;有的严苛政务,强硬地治理朝政;也有兼而有之的皇帝,施政宽和的同时,杀戮惨烈。”
“这是三德的不同用法,却都顺应了当时的需求,为建设理想的天下做出了贡献。”
“如今的天下适用于哪一德,则需进士们建言献策,畅所欲言。”
殷诰听到这里,若有所悟。
张意指着这一句,意味深长: “皇帝这次可谨慎了许多,没再直接定下大略,说如今应该用哪一德。”
殷诰闻言,恍然颔首: “好像确实如此。”
皇帝在蛊惑士人上,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与能力。
前次殿试,皇帝便是借着策论,直接了当地发问,新政为何是“皇极”的实践。
甚至没有讨论是不是的余地,只让论述为什么。
大江南北的士人,尽数被皇帝无形中完成了一次思想奸污。
而这次殿试显然收敛了许多。
所谓三德,无非是达成新政的路应该怎么走,是刚,还是柔,亦或是中庸。
这对应了目前中枢面对民乱反扑的姿态。
按照皇帝以往的做法,皇帝恐怕不会问考生们应该走哪条路,而是如何更好地走某一条路。
此番一反常态这般小心翼翼,只能说明,朝野内外对于“三德”的分歧,比新政这个“皇极之实践”要来得更大!
大到新党内部都出现了无可忽视的争论!
大到皇帝不得不审夺局势的地步!
那么,此时朝中的三德之道,又是哪一德占据了上风?
想到这里,殷诰连忙请教道: “那此次一甲文章,各从哪一德?”
所谓管中窥豹。
在这种背景下,一甲三人的文章及其名次,必然潜含着不容忽视的政治意义,这也是皇帝放风试水的意义所在。
张意闻言,抚掌而笑,虽说眼前这位是监生出身,但好歹没有蠢笨到底。
他含笑以对: “听闻皇帝钦点的状元郎本是张居正长子嗣修,所著的文章,题眼便是大乱当从刚克。”
殷诰听罢,当即冷笑一声: “如今国库充盈,武备耀威,何等盛世?不想着歌功颂德,竟言必称乱世,与危言耸听的贼子何异?”
“朝廷要是一度以‘刚克’待人,那天下才真离大乱不远了!”
言语发泄一番后,殷诰再度抬头看向张意。
毕竟张意既然说“本来”,那张嗣修这个状元身份,之后想必有所变动。
果不其然。
只听张意继续说道: “所以,内阁、礼部、翰林院、六科十三道,群起进谏,皆以堂官之子乃皇帝亲自选考,不宜拔擢过甚。”
“一番争论往来,皇帝最后还是将其降至一甲第二,为榜眼。”
殷诰闻言,面露喜色。
张嗣修上次会试因为没有避讳而被黜落,此后潜心修持了三载,学问上自然少有瑕疵,甚至还有皇帝属意,但即便如此,仍旧没拨得头筹。
看来,一场民乱以后,朝中的水温已然没那么烫手了。
旋即殷诰朝张意又满怀期待问道: “那状元郎文章,可是取的‘柔克’?”
若说取刚克,必然杀伐酷烈;而取柔克,恐怕要不了多久清丈就能被谏停了。
可惜,张意只撇了殷诰一眼,摇了摇头: “最终所取状元王庭撰,文章以水火喻宽猛,以阴阳配刑德,以琴瑟证缓急。”
“所取探花萧良有,文章以芒刃斧斤之说去痼疮,以梁内药石之譬救轻症。”
“都作的‘正直’文章。”
殷诰期待落空,难免不甚爽利。
他嗤笑道: “当初南郊祭天,皇帝将贤能尽数驱逐,如今朝中只剩下裱糊匠了。”
三甲文章就是如今的水温,榜眼的刚克文章,是以皇帝为首的激进派的刚愎自用;探花的正直文章,就是朝廷里裱糊匠们的大局为重。
而最后的结果也显而易见,便是状元的正直文章,代表朝野内外的相互妥协。
这比殷诰预想中的彻底降温,还是差了不少。
张意撇了殷诰一眼,摇了摇头: “还算差强人意罢,至少皇帝没有恼羞成怒,要调兵遣将‘刚克’各省。”
说罢,他又伸手从衣袖中拿出一份文稿。
“我离京前,皇帝亲自撰写了一篇文稿,还未有发表,殷兄且看。”
说着便将文稿往前一递。
殷诰瞥了一眼,只见其上的文字显然是仓促之间誊写,标题也很具有皇帝的个人特点—————《革故鼎新进入了深水区,我们应该如何统一思想》
殷诰伸手接过,忍不住冷笑一声: “将我等世家视如仇寇,撕裂君臣默契,践踏天下共识,如今朝廷震动,终于知道‘统一思想’了?”
他粗略一扫,猛地一咬牙,双手一合,用力将文稿糅作一团,狠狠搜在桌上的汤羹里!
“呸!”
张意冷眼看着这一幕,也未出言制止,只轻飘飘道: “朝野内外分歧渐显,咱们按部就班继续出招便是,皇帝愿不愿意弥合上下,就看他自己了。”
说罢,又举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殷诰则是拿出一方手巾,将方才溅在衣袖上的汤渍拭去。
他趁势将话题拉回了山东,不阴不阳道: “按部就班??说得轻巧,就怕这场民乱虎头蛇尾,被何心隐三言两语就给平息了去,反倒让朝廷心生轻蔑,从而野望再萌。”
比起沈鲤这个愣头青整天喊打喊杀,殷诰反而更怕这场民乱虎头蛇尾。
张意沉默不语。
见无人答话,殷诰也不催促,自顾自伸手动箸。
殷诰的打算毫不掩饰,他看似在追问葛成等人可靠与否,说到底还是想让张家交底。
张意亲自插手也好,透露点把柄出来也罢,双方总要纠缠得更深一些才行———殷诰在山东鞍前马后,抗拒大政,心中可不怎么踏实。
一时间,房间里只余间歇咀嚼倒酒之声。
好半晌后,张意终于缓缓开口。
“葛成手里有杀官命案,断然不会被朝廷诏安。”
话入耳中,殷诰只觉悚然一惊。
杀官!?
可不是每天都要被砍死两个的里甲小吏,张意口中的杀官字眼,必然指的是进士出身的正经官身!
张家竟然暗中养着这种亡命徒!?
诚意都说出口了,自然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为让殷诰安心,张意迎上前者的视线,认真道: “三年前,葛成替主家出头,杀害故知府庄翼,而后便寻到我家求庇护,我做主收留了他,又出手抹了手尾。”
相对而坐的殷诰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竟然是杀害庄知府的案犯!”
这可是三年前轰动一时的大案。
彼时庄冀卸任知府,还得了个“持正爱民,郡人德之”的好名声,可谓衣锦还乡。
谁知道刚致仕回乡没多久,便为人所害,且死状极为惨烈!
其缘由更是令官场上下自危。
只因为庄知府致仕后想置办些许产业,看上了小门小户的良田,带着巡检上门讨要——知府归,欲侵海上之沸田,挟守巡绣临之。
结果就招来了绿林游侠。
因为是海上的盐田,庄冀被人以丈量的名义哄骗到海上,到了地方才知中计。
而后案犯露出惨无人道的一面,残忍地将庄冀衣服扒光,一刀一刀将肉割下,再当着庄冀的面,把肉剁成碎块,取沸田之盐就地腌制,活活将人折磨至死。
消息是张冀的仆童带回来的。
说是看在两名仆童年幼无辜,便迫二人吃下了腌肉,放了回去,并且带回了案犯的口信————杀官,爽。
如此胆大包天,丧心病狂,自然是官府铺天盖地的追捕。
只可惜这等绿林好汉往往勾结当地富户,最后还是让凶手逃之夭夭,逍遥法外至今已三载余。
不曾想,其人竟为张家招揽!
太仓张家这等行事作风与昭昭野心,实在可怖!
张意见殷诰眼中的畏惧,安抚道: “葛成厌愤朝廷,又欠我一条命,而今虽身蹈民乱,却也决不会轻易被诏安了去。”
若非这种来历,靠地方大户的那些家丁,又哪敢抛头露面,领衔民乱?
更别说毫无负担地屠戮税官这种事了。
张意看了一眼殷诰。
此人一幅畏如蛇蝎的样子,浑然不懂什么叫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恐怕这辈子与家族崛起四字无缘了。
殷诰显然对张意透的底心生芥蒂,已然失了谈兴,勉强敷衍道: “原来如此,那想必不会为沈鲤等人轻易收买了。”
说罢,以袖掩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今日天色也不早了……”
赫然是要告辞的意思。
张意颇感无趣,也不多言,干脆打断道: “殷兄自去便是。”
殷诰见状,神情有些尴尬,他也不多说,起身拱了拱手,径直离去。
待人走后,张意正要唤门外的仆从入内。
孰料还未等他呼唤,仆从已经匆匆走了进来:“二爷,漕帮方才寻来了,见二爷正与殷府君商谈要事,便留下口信离开了。”
张意头也不回,直截问道: “留了什么口信?”
仆从回忆稍许,复述道: “说是??下午有条南直隶来的船,在济宁靠了岸,首辅张居正就在船上,是去往京城的。”
张意闻言一怔。
他下意识皱起眉头,深呼一口气: “张居正?他不是痔疮卧床,皇帝又许了他两月的假么?”
三月底,张居正孝期结束,朝廷下诏起复,但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位首辅许是守孝久坐的缘故,痔疾复发,卧床不起。
于是,皇帝又允了病假,着张居正六月入朝。
这眼看着才五月,怎么就已经到山东了!?
仆从摇了摇头,显然是没有多余的消息。
张意眉宇间浮现一丝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