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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蜃气楼阁,蛙声管弦

是因为此番民乱刺激到了张居正,不顾病痛提前入京?

不对。

皇帝自以为是,一副强势君父作派,不得皇帝允准,张居正就算想回朝,恐怕半道上也会被皇帝撵回去养病。

必然是皇帝改了主意,急诏张居正入京!

为什么?

申时行在度田事上不够强势,恶了皇帝,所以让张居正回朝重新执掌内阁?

还是策论试水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便想召回强势的首辅,弹压不服?

抑或是到了弥合朝中分歧的节点,想为“刚克”增添筹码?

张意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皇帝前脚还一副游刃有余之态,后脚便急诏张居正回京,若说与清丈无关,恐怕是在侮辱外人的政治嗅觉。

况且他在京城时,丝毫没听到消息。

如此种种,只怕皇帝接招的方式,不在此前的预料之内了。

张意眼睛微微眯起,心中不断忖度皇帝的用意。

思索再三后,他转过身,朝仆从正要吩咐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一齐闭口不言,抬头看去。

吱嘎。

房门猛地被推开,赫然是神色阴沉的殷诰,其一言不发走到了张意面前。

张意不由得一怔。

他下意识问道: “殷兄何故去而复返?”

话问出口后也马上反应了过来。

这厮不会是听说张居正途径山东,惊慌失措之下,连忙赶回来求助吧?

殷诰冷漠地瞥了仆从一眼,一言不发。

张意会意,伸手挥退仆从。

等仆从将门带上后,房间中再度安静了下来。

张意正要安抚。

孰料,殷诰猛然将一纸公文拍在的桌案上,勃然作色!

殷诰阴鸷的眼神盯着张意,愤而质问道: “这就是子诚所担保的靠得住!?”

张意意识到事情与自己方才所想似乎不太一致。

他皱着眉,伸手从殷诰手中扯过公文。

殷诰一把扔了过去,冷哼道: “兖州府来信,半日前,葛成等人授首,三千乱民鸟兽作散,重新开市归田!”

“曲阜民乱,一夕平息,不消多时,整个兖州府便可传颅而定!”

张意粗略扫过公文。

耳旁的话听罢,眼前的文恰也看完。

局势竟然如此千变万化!?

他一时间失声无语。

殷诰不满地看了过来,正待质问。

突然间。

张意展颜一笑,自嘲一般轻笑出声。

“呵,天下英雄当真如过江之鲫!倒是我等轻视彼辈了。”

殷诰眼睁睁看着其人脱身而去,咬着牙沉声道: “如此虎头蛇尾,还怎么震动朝廷!?”

孰料,张意答也不答,起身推开房门,径直离去。

“张居正今日途径济宁,应当也去见过令尊了,殷兄好自为之。”

殷诰见张意仓促跑路仍旧仪态潇洒,简直目瞪口呆。

张意头也不回,伸手轻摆: “殷兄免急,北方太冷,下棋手抖,小弟且先南归,再为清丈之事周旋。”

说罢,三步迈作一步,眨眼便下了阁楼。

……

万历八年,五月二十三,兖州府。

府衙大堂之中,急忙从济南赶来的安九域正端坐在公案后。

他端详着面前头颅的切口,掩饰不住惊讶地问道: “你是说,何心隐单刀赴会,独对三千乱民,七进七出,罡气透体而出,一刀砍下了葛成的头颅,随后三千乱民震怖与何心隐的勇武,尽数倒戈卸甲,趁乱砍杀了十余名骨干?”

安九域说到最后,无奈指了指自己: “外面都当我是信鬼神的蠢官么?”

当初曲阜民乱的消息到巡抚衙门之时,那可真就是十万火急。

数千人暴动,罢市游行,攻衙放火,戕害税官,疑似孔府和鲁王在背后煽风点火,缇骑镇压,杀戮大户……

似乎是下一刻就要揭竿而起的反贼一般。

耸人听闻到这个地步,竟纸老虎一般,被何心隐一戳就破,这个故事可一点也不高明。

堂内的一干守备官、按察副使、参政,听得巡按御史这样自嘲,也是两手一摊: “方才的描述,不过是随行小吏坊间听来,当不得真。”

“实则曲阜只送来了葛成与几名骨干的头颅,并未附公文。”

“也不知送到咱们这里来作甚。”

说白了,除了曲阜民乱平息这个消息外,其余内容就没有能正儿八经写在公文上的。

这时,知府李得佑示意佐官将装头颅的木匣合上,上前一步正色道: “照下官看来,这并非沈巡抚仓促疏忽,而是揽过推功之举!”

堂内众人闻言一怔。

揽过推功?

安九域听了这话,也皱起眉头。

党内分歧众多,可不仅仅是中枢。

最高领导人集团之间,地方各省与中枢之间,乃至天下百姓之间,互有意见分歧是很正常的事。

尤其是这种涉及到天下财富分配的根基大政。

最后无论是闹得南北一战,还是兵戎见于西苑,古往今来都是数不胜数的事。

山东这处风眼,同样如此。

沈鲤作风强势,又坚持清丈,山东官场说不排斥是不可能的事情。

清丈复核数目相差这么多,地方抚按官在皇帝面前就能留下好印象么?

加上这次民变,就是屎盆子扣在了官位上。

沈鲤届时拍拍屁股就走了,空留一堆怨望在山东,还不是他们这些山东本地管来受着。

几乎整个山东官场都骨鲠在喉。

这种情绪下,大家或许不会在清丈之事上使绊子。

但高举地方抚按官的大旗,将沈鲤挡在山东政务外的默契还是心照不宣的———安九域主动请缨平息兖州府民乱,未尝没有给沈鲤按在曲阜县,不让其插手兖州府其他地方的考量。

按照李得佑这个说法,沈鲤显然也是意识到这一点了,出于这些考量,便干脆将平息民乱的功劳,推给山东地方,而自己则独自受下激起民乱的罪过。

说白了,这就是沈鲤寻求山东地方支持,有意让步与示好!

堂内一干官吏也想到这处关节,面面相觑。

官场上还能有这种一心做事,不顾仕途之辈?

安九域一拍大腿: “沈巡抚高风亮节!”

别人也就罢了,沈鲤还真是这种人!

按察司的一干守备官见状,纷纷展颜附和。

“不愧是耿介清流!”

“龙江工大义!”

立刻有人朝安九域暗示: “咳咳,安御史临危受命,不负余巡抚所托,率我等平息民乱……”

话音刚落,安九域冷眼扫了过来,说话之前连忙噤声。

安九域摇了摇头: “将周围几个县的民乱一并平息,完成清丈复核后,本官再上疏朝廷,为诸位同僚邀功。”

所谓投桃报李,功劳不能这样白拿。

堂下几位官吏对视一眼,连忙颔首应下。

“曲阜这边平息了,其余几县当可传颅而定!”

“济宁有殷总督坐镇,周边几县都没起什么风浪,可以不必理会。”

“最临省府的平阳县、动阿县,守备官入城警告一番后,立刻就消停了。”

“谷阳、定陶、巨野、曹县等处,闹得很是厉害,不过余巡抚亲自去了,当不会有甚大碍。”

“也就郯城县、峄县几处了,最早响应曲阜葛成,至今还未平息。”

“吴参政、张守备,劳烦带着葛成头颅赶赴郯城县、峄县,悬城示众,那些乱民能驱散就不要动刀兵……我亲自带人去一趟沂州。”

安九域一番安排,又转而看向李得佑。

他顿了顿,嘱咐道: “清丈复核,还要劳烦李知府上心了,万万不要再留下纰漏。”

眼前的坎还没迈过去,要是再出纰漏,后果想都不敢想。

李得佑拱手应下,做出政治承诺: “大乱之后有大治,这次动荡之后,连鲁王、孔家都老实了不少,清丈当能顺遂不少。”

说到这里,众人齐齐抬头看向李得佑。

安九域也反应过来,看向这位沈鲤旧部,追问道: “沈巡抚现在何处?”

李得佑迟疑道: “说是民乱与孔家偏房有所勾结,如今正配合衍圣公清查。”

安九域扶额无语。

清查?清算还差不多。

正统四年,衍圣公孔彦缙向朝廷的奏报上说,历代拨赐赡庙田土十九万八千亩,募人佃种,共六百二十四户。

但二百年过去,仅山东一省,便占有土地共计三十九万大亩,坐落郓城、巨野、曹州、东阿、滋阳、鱼台六州县地方。

而且还不是三百六十步一亩的那种,至少七百步一亩往上。

其余北直隶、南直隶、河南等地方,大大小小几万亩十万亩不等,其中有多少是侵占,此外还有多少隐田,简直不计其数。

要是清算孔家。

不是孔家这个衍圣公金身被砸个粉碎,就是沈鲤成过街老鼠。

也难怪沈鲤主动揽过推功,争取山东官场支持了,该来的总是要来啊。

对此,安九域也不免感慨。

沈鲤实在太直了。

皇帝授意何心隐撰文诋毁孔家,本就做好了保全臣属名节,慢慢炮制的打算。

谁料,沈鲤竟然一点也不爱惜羽毛。

殊不知过刚易折,宦海沉浮,往后不知道还有多少艰辛困苦等着他。

突然他似乎想起什么,转头问道: “夫山公现下又在何处?”

李得佑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守备官上前接上话: “据说,夫山公要留在山东,开创个劳什子学派。”

安九域好奇追问: “开创学派?”

守备官点了点头: “说是要兴办义庄,躬身耕种。”

“具体什么理念学说就不甚清楚了。”

安九域愈发好奇。

奈何正事在身,他只能将好奇按在心中,继续吩咐起正事来。

……

此时的何心隐,正在锄地——距当日单刀赴会,平息民乱,已然过了好些时日。

何心隐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锄接着一锄。

这处田亩是从沈鲤手上讨来的“脏田”,官府拍卖时,被何心隐买下,充作了义庄。

此时除了何心隐,田间还有三五农民一齐劳作。

何心隐专心致志地翻着土,直到天色渐渐昏暗,汗水浸透了衣衫。

田坎上门人弟子已经拎着饭食在恭谨等候。

何心隐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到火烧半边天,才扛起锄头,走上田坎。

“老师,先吃饭。”

何心隐就着田里的水,洗去脚上的泥巴,顺便搓了一把脸,而后才接过面食咸菜与酒水,施施然坐在田坎上吃了起来。

一旁的弟子则轻车熟路在石板上铺开纸笔。

“接着昨日的记。”何心隐嘱咐了一句。

看这架势,显然是多日的默契。

趁着下咽的空档,何心隐缓缓开口: “我一度沉思,此前数十年我游学天下,开坛讲法,究竟错在哪里。”

“这次山东一番遭遇,终于让我想明白了。”

一干弟子好奇看来。

何心隐饮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本来推行儒学下乡,人人如龙,最理想的方式,是乡下人动,我们帮助他们呐喊。退一步说,也应该是赤民想动,而我们领着他们动。”

“但当时完全不是这样,是我们动,他们不动,不惟不动,甚至因为我们动,他们嗤之以鼻。”

“所以人人如龙我空喊了十几年,没有什么成效。”

几名弟子听着何心隐轻易否定以往数十年的作为,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何心隐恍若不觉,继续说道: “概因我们未能代表赤民的要求,我们自以为我们所作所为与赤民有好处,然而赤民只听得舒服,实则并不痛痒。”

“这次遭遇葛成,我醍醐灌顶。”

“原因在于,我们这些人,天然有和赤民不能一致之处。”

“赤民在为苛捐杂税所困,而我们不能马上替他们减轻负担;他们没有土地,我们不能分给他土地。”

“赤民所要求的有好多事,需要从源头上解决,而我们彼时没有解决问题的实践,只能说空话,当然抓不住赤民的痛痒。”

何心隐将馒头囫囵吞入腹中,总结道: “我们要先在土地问题上进行实践,找出可行的道。”

记录的子弟默默停住了笔。

他抬起头,迟疑道: “先生,要不要曲笔隐晦一二??”

何心隐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那学生无奈,只好咬牙记下。

这时,另一学生插话道: “先生方才提及葛成,学生敢问,此事能否单列一篇,以为附录?”

何心隐、李贽这些人,从来都是圣人为志向。

尤其何心隐,学生与再传学生记录言行,几乎是标准配置。

何心隐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学生不免有些失落,当日之事,不能记下,未免有些可惜。

却见何心隐突然起身,从弟子手中将笔抽出,兀自坐在了石板上。

他叹息感慨: “我亲自为葛成作传罢。”

重要的事,往往使人魂牵梦萦。

何心隐提起笔,翻到新的一页,缓缓写到:“万历八年,天下清丈……至于抗税,鲁人弃耕罢市,游行者葛成操臂而起,手执蕉叶扇,一呼而千人应,杀其官,毁其屋,聚其橐而焚之??”

“抚按闻之惊,欲御之以兵,又惜爱生民,乃命僚属,连骑入寺……”

落笔的功夫,何心隐恍惚见回到了那位壮汉逼视着自己,质问着清丈之后是否会加赋的瞬间。

他似乎再度见到了粗布麻衣,身形魁梧,眉头一抹赤土的葛成。

思绪不知不觉,再度回到了当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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