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城头之上,那太子方天定一身龙蟒,正也看得激动不已,在他的视角里,视野极远处的战场之上,正是战事焦灼。
有那官军骑兵冲进了阵中,似横冲直撞,似也是绞杀正酣。
此时,更看到有那精锐铁甲在二位元帅的大纛指引之下,直奔那官军中军之后阵而去。
便是只看到这一幕,方天定就已激动在呼:“快快快,快冲上去,斩杀那阉宦童贯,大战胜也!”
娄敏中也是看得心中澎湃,也在回应:“只要冲上去,宋军就败,宋军必败!”
便是视野极远之处,那铁甲当真就要冲到童贯身后。
此时姚平仲,正把手中大朴刀举起来,一语在说:“来了!”
左右之人一听,便是那大盾往地上一砸,震耳欲聋同有一声:“喝!”
严阵以待,此时已然具象化,一排一排的军汉,里三层外三层,铁甲在身,甚至有些人套了两层的铁甲,许多父子兄弟齐上阵之人,还互相对视一眼,眼神之中,皆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坚毅。
大朴刀,骨朵与锤,长枪,大盾……
姚平仲显然经验十足的,便是西夏铁鹞子在他阵前呼呼来去,他也从来能把阵型稳在当场。
昔日里,他的军功就是这么立的,即便童贯再不愿封赏于他,同僚之间,却是没有一个很人对他不服,甚至都为他在童贯面前说好话。
那些同僚心中,不为其他,就为了上阵之时,能有姚平仲这么一个可靠的队友在身旁在身后。
靠谱之人,天生有一种气场,即便苏武从来不知道二十年前的姚平仲的那些事,却是几番交流之后,就能感受到姚平仲身上这种靠谱的气场气质。
当真来了,呼呼啦啦的贼军铁甲,与那铁甲健马错过之后,脚步从未停止,说来就来!
两杆大纛急速在奔,两处加在一起,便也是五六千人之数。
这些兵,虽然也排不整齐那队列,却是呼喊而来,一边举着兵刃在奔跑,一边也是吱哇乱叫,也不知喊些什么话语。
姚平仲看着这些吱哇乱叫的贼军精锐奔来,丝毫不显慌乱,慢慢计算着距离与脚步,便是忽然大呼:“射!”
箭矢就起,弓步多,皆是弩,在后阵,往前去射!
那贼军甲胄着实不少,掠得六十几个州县,乃至三四十万人口的杭州大城也打破了去,才凑出这些精锐铁甲之士!
只念这些铁甲上阵,能够百战不殆,苏湖江宁,过河之后,打向汴京!
却是此时此刻,这些铁架,在西北汉子的硬弩之下,却又并不显得如何坚硬。
箭矢一支一支钉去,连连插在那贼军铁甲身上,透甲当真不难,瞬间不知多少人栽倒在地。
却也有不少人,即便中箭,即便箭矢钉在了身上,却依旧能够奔跑不止,便是透甲不深,只在皮肉,甲胄从来都是保命利器!
片刻之后,已然就是短兵相接,关中大汉,大盾立在头前,承受一波猛烈撞击之后,那连枷锤已然向前砸去,身后还来长枪往前捅刺。
便是这冲击的瞬间,姚平仲左右去看,阵型亦如以往,丝毫不退,便是心中大定!
更也是那冲击而来的贼军,看似勇猛非常势不可挡,到得这大盾头前,势头就是戛然而止。
那就刀是刀,锤是锤,你一下来我一下!
满场皆是叮叮当当,好似千万个打铁铺子聚在一起开工,千万个铁匠同时在劳作。
更也还是你栽倒一个,我也栽倒一个,毫无花里胡哨,就是铁与血的交织。
个人,在此刻,毫无什么思维思想可言,仿佛都变成了机器一般,肾上腺素在全身运转,脑袋里容不得丝毫理智可言。
最原始的人,最原始的杀戮欲望,最原始的战斗基因。
此时此刻,也谈不上什么胜败,要等上一会儿,当气力慢慢耗去一些,当疲惫慢慢袭来,人就又会开始理智,那一刻回归的理智,就是分出胜负的开始!
那两杆元帅大纛之下,有人急不可待,撕心裂肺呼喊了无数次,冲啊杀啊!
那两位元帅,似也没想到会是这般局面,只以为一阵冲来,胜利唾手可得,哪里想到头前那势不可挡,在这里还会有一番戛然而止。
急切之下,厉天闰先从人群而出,身先士卒而来,身边有他的弟弟厉天祐,有他麾下的军将张俭张韬。
身先士卒而来,自是为了打破僵局,打出一个缺口,唯有如此,这彪官军才会以点及面而溃败退走。
只看厉天闰上到最前,一锤子敲倒一个官军,身形往前一挤,再是一锤又敲打一人,左右之人更是奋勇,跟着厉天闰往前打杀而来,竟是瞬间,几人硬生生挤进了官军那紧密的阵型之中!
身先士卒的效果着实是好,也是那厉天闰着实悍勇,这个点,还真就被他打开了一些些。
却是当真冲进官军人群之后,厉天闰自己身上也是噼啪作响,人山人海之局,即便再悍勇的人,即便武艺再如何高强,也不可能真的实现那万夫莫当之勇的形容。
肉体凡胎,不过两手两脚,四处招呼而来的兵刃,砸得他是晕头转向,身后胞弟来助,也是一样,那张俭张韬,亦是如此……
何以这么难?厉天闰心中疑问。
只因为他麾下的精锐,并不能如他一般冲进人群,更因为这支官军,同样悍勇,前赴后继,前倒后补,完全没有丝毫怯懦。
此般战阵,一切就是这么困难,只在整体的进退,不在个人的勇武!
不远将台之上,见惯世面的童贯,此时面色终于不再那么平静,双拳紧紧捏在身躯左右,急促的呼吸声越发清晰可见。
一旁站着的程浩,也越发清晰地听到童贯那急促的呼吸声,乃至也想过是不是要去躲避一下,或者出言与童枢相说,是不是先去躲躲?
忍了又忍,喉结之处,不知滚动了多少次,也不知吞下了多少口水,才终于忍住不去开口胡说……
程浩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面对惨烈之战,清清楚楚看得那锤头砸在人脸的血肉横飞,他没感觉到什么,只是下意识去摸了一下裤腿……
他总是能想起父亲在汴京时与他说的话语,尿了裤子寻个没人的地方赶紧换了……
他觉得自己万万不会,但这话一直萦绕耳边,让他知道自己在害怕的时候,时不时会下意识去摸一摸裤腿……
湿润了……
可是,此时此刻,又能到哪里去换呢?
唯有那用还在忍不住颤抖着的腿脚,紧紧夹一下裤腿中间,如此,好似可以遮掩一二。
远远城楼之上,那也是紧握双拳的娄敏中,口中之语并不大声,只是不断轻轻嘟囔:“快啊快啊,快打上去啊……”
却是那方天定咬牙切齿呼喊不止:“冲上去,冲上去斩杀阉宦,冲啊!”
他们二人,都不看城头了,只看远方。
因为这城头着实看不得了……
不知多少官军已然冲上了城头,若是放眼望去,当真四处都是。
便也有源源不断的贼军从各处阶梯上城,拼了命想把官军从城头上再挤下去!
那元帅石宝,再如何救火,也救不得这么多处……
一切看起来已然不可能了,不知多少垛口之内,铁甲官军牢牢占据,稳住阵脚,便是无穷无尽的铁甲官军也在源源不断而上。
双方似乎,都顶着一口气,谁先把这口气散了一下,胜负必然就分。
却是谁都不散这口气去,人的精神之力,到底源自哪里?
就好比这些城头上还在奋勇的贼军,他们为什么还在这里?他们又为什么能在历史上给这些大宋精锐之西军带去巨大的损失?
抛却其他不谈,他们归根结底,真是那活不下去的最底层之人,他们揭竿而起,不外乎为了活命而已,他们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所以才走到今日。
而另外一群人,西北诸军也好,苏武也罢,其实,本不该是他们的对立面。
事到如今,便是谁都做错了,这些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汉子,无路可走,走到如今,他们也做错了,他们把自己受的苦难,再强加给了其他更弱者,更无辜的人……
西军汉子也做错了,他们只想赚钱,只想立功,只想前程。
苏武也做错了,苏武更是只要钱,只要功劳,只要前程,乃至也想着未来之类,只想要一场巨大的胜利,丝毫不会去想这些人最初为何揭竿而起……
这是一场悲剧,悲剧的源头有很多,间接的直接的,最直接的源头,莫过于还在汴京皇城之中弹琴写字的赵佶。
这场悲剧,注定无法避免!
那就只能用铁与血来洗刷结束。
谈不了什么对错!
北城,城头之下,拥挤着无数的官军,进也进不得,退也不敢退。
那谭稹终于是看懂了局势,正在大骂:“何以不用命?何以诸军如此无能?来人呐,传令诸军,打马速去告诉所有军将,今日登不上城头,所有人皆要治罪!”
军令再下,严苛非常,所有人都要治罪。
便也只苦了这些令兵,这般局势之下,又怎么可能传得去军令?
便是诸多军将都在哪里,如何寻得到呢?
这位谭相公……是不是傻?此时此刻,除了击鼓与鸣金,还能传什么军令去?
却是令兵也无奈,岂敢多言?唯有打马去,至于去哪里?哪个令兵去寻哪个军将……
令兵们只管打马往前阵各处去奔,寻不到人,喊几嗓子吧,登不上城墙,军将皆要治罪……
喊完了,嗓子也都喊得干哑了,却也没几个人理会。
数万之阵,喊来喊去又有什么意义?
喊完了回去吗?最好还是不回去,回去了也交不了差……
等着吧,总是要鸣金的……
大军总是要退回营寨的,便是许多令兵多看出来了,鸣金是个体面,再不鸣金,这份体面就没了,那城头之上檑木滚石金汁火油箭矢,着实不是那么好受。
只待军汉不等鸣金自己就回头,那真是太不体面了!
谭相公……
南边,官军中军后阵。
一队六七百人的铁甲骑,已然转头回来了,从那二十万贼军之中,从容而归!
将台之上,童贯陡然一呼:“子卿来了!”
好似这一呼,呼出去了不知多少惊惧。
呼喊之间,童贯转头来看一眼程浩,脸上还有那一份惊喜。
程浩从来寻不到哪个是苏武,也寻不到哪里是苏武所部,他对军阵了解不多,也早已看得眼花缭乱,只听得童枢相如此一语,便也定睛去瞧。
依旧看不到哪个是苏武,但他知道,归来的这一部,便是苏武所部,心中也是大喜,直说:“子卿回来,那定是要大胜!”
这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信心,程浩又何曾见过苏武上阵?却就是莫名有这般的信心,就觉得这千军万马尸山血海中,自家人就是定心丸。
也听童贯嘟囔之语:“定是大胜!”
左右,还有许多人,诸般都虞侯、录事参军,还有朱武许贯忠吴用闻焕章等人,个个都是大气一松。
吴用心中更多有畅想,想起昔日,想起故人,想起那个一心要招安的人,那位及时雨呼保义,若是当初招安成功了……
那不用说,他也当在此般战阵之上……
那梁山上下几万贼,在这般战阵之中,要死多少去?又能活几人?
那招安,又能如何呢?富贵又还有没有呢?当真能出将入相乎?
吴用心中不知想了多少,他想到了太多悲剧,苏武如此强军,都打得这么辛苦,昔日那梁山,上这般战阵,又当如何应对?
唉……什么兄弟义气,什么当官光宗耀祖……
兴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吧……
就看那苏将军回来了,一彪铁甲骑士并不直插贼军后阵,而是绕着圈子在奔,竟是从贼军侧阵而入,横向冲去,霎时间,人仰马翻不止!
许贯忠忍不住一语来:“苏将军,真的太会打仗了!”
谁说不是呢?
众人皆是点头认可此语,连童贯都回头左右看得一眼,说得一句来:“千百年一出之良才也!”
再看当面情景,那苏将军侧阵而入,仿佛一把利刃砍向了一个大汉的腰间。
让那大汉双腿站不稳,身体向前不得,双手使不上力气,浑身上下,不得片刻就成了两截。
那两杆大纛,还想要奋勇向前,那厉天闰也好,司行方也罢,如何去冲去杀,也是无济于事。
贼军阵型本就不整,此时更是大乱,前还要赴,后却早已不继。
那姚平仲更是配合得当,大喊一声:“向前!”
大盾在往前抬,脚步在往前走,锤头在往前砸,长枪无数,咔呲咔呲甲胄在响。
只道刚才是岌岌可危?从来不是,打了这么久的姚平仲,从来都是坚定如山。
昔日里,西夏铁鹞子都不曾冲散他的军阵,何况今日方腊贼?
只道那父子上阵为哪般?那四十岁看似老迈之兵,便是这军阵里的擎天之柱,他可以死在当场,但万万不会后退一步!
向前!
竟也是当真能向前!
厉天闰不解,不解自己一身绝强之武艺,何以还会不由自主节节在退!
这是以往从未遇到过的情况,他自从亲自挑选人员,开始组建这支披甲精锐之后,从未有过被人打得节节败退的情况出现。
但今日,莫名就出现了。
这种感觉,让厉天闰心慌不已,他左右去看,嘶哑在吼:“随我冲,冲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