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既然坦承了有冥殿的存在,还是曾经窃取了极大份量的,那我倒是有个问题了…… 这天地间的份量,究竟是被太岁窃取,还是被都夷先皇窃取?”
“没有分别。” 国师沉默了好大一会,才慢慢道,“冥殿先皇,本就是最早化作太岁之人啊……” 胡麻在此刻,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感觉。或许,这一方世道,一直都有个天大的笑话,尚未被世人所知…… 有人早已抢走了天地间的过半份量,据为己有,也有人努力梳理剩下的份量,试图对抗那天外的庞然大物。这世间的一些事,竟是不可深究,一深究起来,便只觉到处都是笑话。因着此事,就连对国师那身本事的一些敬意,如今也都快变得荡然无存了…… 沉默良久,他才嘴角微扯,道:“那么,我该怎样,才能进入冥殿?”
国师也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开口:“简单。”
“当初,我是因为离了上京,挫败之际,嫉愤蚀骨,想到了冥殿这一方存在,就开始夜里做梦,梦见了他们。”
“而你,因为我告诉你这件事,便也想到了冥殿这个存在。”
“若我猜测不差,今夜里你若入眠,便也会梦见冥殿里的东西来给你托梦。”
“而一旦梦见了冥殿,很多事情,你便做起来比我方便了,就如同你现在应该有着替别人挡法之能,那么,你也应该可以挡住冥殿,不让其他人接触冥殿。”
“若你真的愿意这样做,我身上倒也轻松了,起码,不需要再烧着那十柱香,替这弃了我的世道,来看着那冥殿里的帝鬼。”
“以身挡冥殿?” 胡麻听明白了国师的话,心里也是微微一动。自己靠了这十柱香道行,可以扭曲天地,让朝向了其他人的法,优先到自己身上来,那对冥殿也是如此?若是这样,倒是方便了不少。消化着国师的话,他沉默了许久,道:“那么,有没有规避凶险之法?或者需要注意的?”
国师呆了一呆,倒像是有些意外,面上忽地露出讥嘲,道:“没有。”
“冥殿便是这等存在,只要被人记起,便会渗入人间,更何况,早有一姓开始暗中向冥殿烧香,随时有可能从别的地方落入人间。”
“你以为面对着这等存在,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再像当初的老君眉等人一样,不动刀兵,便将其毁了?”
“没有!”
“冥殿再度出世,便只有这么一个笨法子,此世之间也惟有你这十柱香的人,有可能挡住。”
“你既来问我,我便说了。”
“以你如今的十柱香道行,对此天地的理解,也能分辨出我所讲之言,是真是假。”
“总不能,到了此时,你倒又悔了,怕了?”
“怕?” 胡麻却是笑了,国师虽然对彼世了解,但似乎不太了解有些事情,总是要态度上轻视,行动上重视。不过自己也懒得教他了,只是笑了笑,便点点头,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在梦里等他们好了,这大哀山上,应该有个能让人歇脚的地方吧?”
“不必问我,论起来你才是大罗法教主祭,大哀山,本是你的道场。” 国师见他做下了这个决定,倒又觉得有些意外,也只微微摇头,回了一句,然后,才将手里那盛放了大罗法教历任主祭骨殖的匣子递了过来,道:“入梦之时,带着此物便好。”
“世间门道异法兴盛,不过才二百年,但我大罗法教历代先辈,皆洞察天地万物,他们或许身无异法,却都是离这天地本源最近之人。”
“有他们在,或在关键时候,可为你指路。”
胡麻接过这匣子,便寻得一株古松之下,抱了匣子,盘膝而坐,然后让小红棠与老算盘为自己护法。
“我此次闭目睡去,或许会遭遇波折,但若我遇险,便会施展守岁门天地不动印,暂时脱身,将我身上之物留在人间。” 胡麻向老算盘吩咐时,脸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到时候,你把我的遗蜕带回。虽然我或许会死,但我的身子仍有大用,一样可以助力天下,改天换地。”
“具体的法门,我已写在纸上,到时候,你将这封信带给红灯娘娘会的胡山川护法。” 听着他突然说出这番话,老算盘都懵了:“你…… 你这是在交待遗言不成?”
“别讲这等不吉利的话,只是该有的盘算要有罢了。” 胡麻训了老算盘一句,便将书信递到他手里,而后坦然地盘坐下来,缓缓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老算盘不能不听他的话,只是心中愈发担忧起来。而小红棠也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担心与躁动不安,但还是听话地靠在胡麻身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竹篮。
“国师,他…… 他这又是在做什么?” 在胡麻盘坐在树下,国师也去了半山腰调整了些许香火之后,王家诸人才总算找到了跟他说话的机会,他们模样焦急而忙乱,“他上山来找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你…… 真的把大罗法教的所有东西都教给了他?” 面对他们的担忧与不解,国师也稍稍沉默,然后才低声说道:“人生在世,总该有些追求。于我而言,追求只有两件。”
“最初,我想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路,那便是打造白玉京。若此法能成,我将超越师尊、祖师爷,乃至历代先祖,甚至超越那些来自世外的谪仙人。”
“但我失败了,这条路成了空谈与笑柄。” 王家诸人听了,心里更加慌乱,又急忙问道:“那么,第二件呢?”
“第二件……” 国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便是看看这条路究竟是什么样的。”
“只要有人能够走出来,哪怕不是我走的,也无所谓了……” 王家诸人并非人人都能理解他这句话,面面相觑。而国师则缓缓闭上眼睛,凝神等待。大哀山上顿时安静下来,空谷幽幽,天地皆暗。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阵冷风悄然刮过山谷。国师第一时间睁开眼睛,便看到自己此前烧着的十柱香都飘出了些许青雾。一丝一缕,缓缓地朝着前面山上怀抱骨殖盘坐的胡麻飘去,如同某种诡异之物悄然睁开了眼睛。老算盘尚未察觉,正四处张望着,胡麻身边的小红棠却忽然有些惊慌,扬起小脸,担忧地看向胡麻的脸。
“现在的年轻人做事,真是不拖泥带水啊……” 在上京,祖祠之前。原本这里有十姓祖祠,但在国师离京之后,另外几姓也各自请回了香火,便只剩下胡家一门的香火仍在此处。守祠堂的老人却仍像以前一样,兢兢业业,每日洒扫、上香,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直到大哀山里一缕缕冷风吹起,他抱着扫帚,低声感叹,脸上仿佛带着些欣慰,甚至是期待的神色。
祖祠里面,也有老人的声音混在风中,低低叹息着:“只他自己一个呀……”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一点?”
“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他的见识和道行或许已经比我们还高了,老姐姐,你也跟不上他的步伐啦……” 守祠堂的老人叹息道:“这场杀劫之后,皇帝命便不再是皇帝命了,甚至连命数的轻重都不再重要,也就不可能有人踏足归乡之境了。”
“这确实是世间最后追求归乡境界的机会……” 祠堂里面,婆婆的阴魂不稳,带着担忧:“但他们毕竟都是皇帝,而我家孙儿却是独自一个,而且还……”
“那十个鬼是皇帝命,难道如今的胡家就不是?” 守祠堂的老人笑了笑,道:“能在这里建祠堂、享受香火的,都是皇帝命。以前这皇帝命还是十姓平分,如今他们走了,便只剩下胡家一门的香火。”
“那现在,胡家便是皇帝,在命数上,与那十只鬼也没有什么不同。”
“更何况,他自从修出了第十柱道行,本身就已经有了化桥的准备,只是在此之前,他丢掉了自己的私心,未曾踏出而已……”
说到这里,老人停顿了一下,才轻声说道:“当然,此前他本可以为胡家窃取李家等人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权柄,却提也未提一句。如今,却又宁愿冒险,也要以身挡冥殿……”
“这孩子,如今对归乡有着很大的执念啊……” 而同样在此时的大哀山,胡麻安静地盘坐着,等待冥殿降临。他神色平静,对于即将面临的事物,却有着最为坦然的心情。他知道老算盘不理解自己的做法,国师或许也不理解,王家就更不用说了。但此番上山,他本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心中波涛汹涌,却也只是压住,不表露在脸上。
转生者入世救人,掀起杀劫。而胡麻认识到此事之后,便只有一个念头始终盘踞在脑海中:“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自己,必须要归乡。”